忠貴第十一
浮侈第十
慎微第十
實貢第十四
忠貴第十一
世有莫盛之福，有莫痛之禍。處莫高之位者，不可以無莫之功。竊亢龍之極貴者，未嘗不破亾。成天地之功者，未嘗不蕃昌。帝王之所尊敬，天之所甚愛者，民。今人臣受君之重[00062]位，牧天之所甚愛，焉可以不安而利之，養而濟之哉？是以君任職則思利民，達上則思進賢，功孰焉？故居上而下不重，在前而後不殆。稱「天工人其代之」，王者法天而建官，自公卿以下，至于司，輙非天官？是故明主不敢以私愛，忠臣不敢以誣能。夫竊人之財，猶謂之盜，況偷天官以私己乎？以罪犯人，必加誅罰，況乃犯天，得無咎乎？五代建侯，開國成家，傳嗣百世，歷載千數，皆以能當天官，功加百姓。周公東征，後世追思，召公甘棠，人不忍伐，愛如是，豈[00063]欲私害之者哉？此其後之封君多矣，或不終身，或不朞月，而莫隕墜，其世無者，載莫盈百，是人何哉？五代之臣，以道君，以仁撫世，澤及草木，兼利外內，普天率土，莫不被德，其所安全，真天工。是以福祚流衍，本枝百世。季世之臣，不思順天，而時主是諛，謂破敵者忠，多殺者賢。白起、蒙恬，秦以功，天以賊。息夫、董賢，主以忠，天以盜。此等之儔，雖貴於時君，然上不順天心，下不得民意，故卒泣血號咷，以辱終。易曰：「德薄而位尊，智而謀，力少而任[00064]重，鮮不及矣。」是故德不稱其任，其禍必酷；能不稱其位，其殃必。且夫竊位之人，天奪其鑒，神惑其心。是故貧賤之時，雖有鑒明之資，仁義之志，一旦冨貴，則背親捐舊，喪其本心。皆踈骨肉而親便辟，薄知友而厚狗馬。財貨滿於僕妾，祿賜盡於猾奴。寧朽貫千萬，而不忍賜人一錢；寧積粟腐倉，而不忍貸人一斗。人多驕肆，負債不償，骨肉怨望於家，細民謗讟於道。前人以敗，後爭襲之，誠可。歷觀前世貴人之用心，與嬰兒等。嬰兒有常病，貴臣有常禍，父母有常[00065]失，人君有常過。嬰兒常病，飽；貴臣常禍，寵。父母常失，在不能已於媚；人君常過，在不能已於驕臣。哺乳太多，則必掣縱而生癎；貴富太盛，則必驕佚而生過。是故媚以賊其軀者，非一門；驕臣用滅其家者，非一世。或以背叛橫逆不道，或以德薄不稱其貴。文昌奠功，司命舉過，觀惡深淺，稱罪降罰，或捕格斬首，或拉髆掣胷，掊死深穽，銜刀都市，殭屍破家，覆宗滅族者，皆無功於民氓者。而後人貪權冒寵，蓄積無極，思登顛隕之臺，樂循覆車之迹，願裨[00066]福祚，以員滿貫者，何世無之？當呂氏之貴，太后稱制而專政，祿、產秉而握權，擅立四王，多封弟，兼據將相，外內盤結，自以雖湯、武興，五霸作，弗能危。於是廢仁義而尚威虐，滅禮信而務譎詐。海內怨痛，人欲其亡，故一朝摩滅而莫之哀。霍氏之貴，專相㓜主，誅滅同僚，廢帝立帝，莫之敢違。禹繼父位，山、雲屏，諸壻專典禁兵，婚姻本族。王氏之貴，九侯五將，朱輪十。太后專政，秉權世。莽宰衡，封安公，居攝假號，身當南面，卒以篡位，十有餘年，自以[00067]居之已久，威立恩行，永無禍敗，故遂肆心恣意，私近忘遠，崇聚羣，重賦殫民，以奉無功，動姦詐，託之經義，迷罔百姓，欺誣天地。自以我宻，人莫之知，皇天從上鑒其姦，神明自幽照其態，豈有誤哉！夫鳥以山卑而橧巢其上，魚以淵淺而穿穴其中，卒所以得之者餌。貴戚懼家之不吉而聚諸令名，懼門之不堅而作鐵樞，卒其以敗者，非苦禁忌少而門樞朽，常苦崇財貨而行驕僣，虐百姓而失民心爾。孔曰：「不患無位，患己不立。」是故人臣不奉遵禮法，竭[00068]精思職，推誠輔君，効功百姓，下自附於民氓，上承順於天心，而乃欲任其私知，竊君威德，以陵下民，反戾天地，欺誣神明，偷進苟得，以自奉厚；居累卵之危，而圖泰山之安，朝露之行，而思傳世之功，譬猶始皇之舍德任刑，而欲計一以至於萬。豈不惑哉！
浮侈第十
王者以四海一家，以兆民通計。一夫不耕，天下必受其飢者；一婦不織，天下必受其寒者。今舉世舍農桑，趨商賈，牛馬車輿，填塞道路，㳺[00069]手巧，充盈都邑，治本者少，浮食者衆。商邑翼翼，四方是極。今察洛陽，浮末者什於農夫，虛僞㳺手者什於浮末。是則一夫耕，百人食之，一婦桑，百人衣之，以一奉百，孰能供之？天下百郡千縣，巿邑萬數，類皆如此，本末何足相供？則民安得不飢寒？飢寒並至，則安能不非？非則姦宄，姦宄繁多，則吏安能無嚴酷？嚴酷數加，則下安能無愁怨？愁怨者多，則咎徵並臻，下民無聊，而上天降災，則國危矣。夫貧生於富，弱生於彊，亂生於治，危生於安。是故明王之養民，憂之[00070]勞之，教之誨之，慎微防萌，以斷其邪。故易羙「節以制度，不財，不害民」；七月詩教之，終而復始。由此觀之，民固不可恣。今民奢衣服，侈飲食，口舌，而習調欺，以相詐紿，比肩是。或以謀姦合任業，或以㳺敖愽弈；或丁夫世不傳犂鋤，懷丸挾彈，携手遨游。或取好土作丸賣之，於彈外不可以禦㓂，內不足以禁鼠，晉靈好之以增其惡，未嘗聞志義之士喜操以㳺者。唯無心之人，羣竪，接而持之，妄彈鳥雀，百發不得一，而反中面目，此㝡無用而有害[00071]。或坐作竹簧，削銳其頭，有害之象，傅以蠟宻，有甘舌之類，皆非吉祥善應。或作泥車、瓦狗、馬騎、倡排，諸戲弄兒之具以巧詐。詩刺「不績其麻，女婆娑」。今多不脩中饋，休其蠶織，而起學巫祝，鼓舞神，以欺誣細民，熒惑百姓。婦女羸弱，疾病之家，懷憂憒憒，皆易恐懼，至使犇走便時，去離正宅，崎嶇路側，上漏下濕，風寒所，姦人所利，賊盜所中，益禍益祟，以致重者不可勝數。或棄毉藥，更徃神，故至於死亡，不自知巫所欺誤，乃反恨巫之晚，此熒惑細民之[00072]甚者。或裁好繒，作䟽頭，令工采畵，雇人祝，虛餙巧言，欲邀多福。或裂拆繒綵，裁廣數分，長各五寸，縫繪佩之。或紡綵絲而縻，斷截以繞臂。此長無益於吉凶，而空殘滅繒絲，縈悸民。剋削綺縠，寸竊八采，以成榆葉、無窮、水波之文，碎刺縫紩，詐笥囊、裙䙏、衣被，費繒百縑，用功十倍。此等之儔，既不助長農工女，無有益於世，而坐食嘉穀，消費白日，毀敗成功，以為破，以牢行，以，以易難，皆冝禁者。山林不能給野火，江海不能灌漏巵。孝文皇帝躬衣[00073]弋綈，足履革舄，以韋帶劔，集上囊以殿帷，盛夏苦暑，欲起一臺，計直百萬，以奢費而不作。今京師貴戚，衣服、飲食、車輿、文飾、廬舍，皆過王制，僣上甚矣。從奴僕妾，皆服葛升越，筩中女布，細緻綺縠，氷紈錦繡。犀象珠玉，琥珀瑇瑁，石山隱飾，金銀錯鏤，麞麂履舄，文組綵𧝵?，驕奢僣主，轉相誇詫，箕所晞，今在僕妾。富貴嫁娶，車軿各十，騎奴侍僮，夾轂節引。富者競欲相過，貧者耻不逮及。是故一饗之所費，破終身之本業。古者必有命民，然後乃得衣繒綵而乗車[00074]馬。今者既不能盡復古，細民誠可不須，乃踰於古昔孝，衣必細緻，履必麞麂，組必文采，飾襪必緰此，挍飾車馬，多畜奴婢。諸能若此者，既不生穀，坐蠹賊。曰：「古之葬者，厚衣之以薪，葬之中野，不封不樹，喪期無時：後世聖人易之以棺槨」，桐木棺，葛采緘，下不及泉，上不泄臭。後世以楸梓槐栢杶㯉，各取方土所出，膠漆分致，釘細要，削除鏟靡，不際會，其堅足恃，其用足任，如此可矣。其後京師貴戚，必欲江南檽梓豫章楩柟：邊遠下土，亦競相倣俲。夫檽梓[00075]豫章，所出殊遠，乃生於深山窮谷，經歷山岑，立千步之高，百丈之谿，傾倚險阻，崎嶇不便，求之連日然後之，伐斫連月然後訖，會衆然後能動擔，牛列然後能致水，油潰入海，連淮逆河，行數千里，然後到雒。工匠彫治，積累日月，計一棺之成，功將千萬。夫既其終用，重且萬斤，非衆不能舉，非車不能輓。東至樂浪，西至燉煌，萬里之中，相競用之。此之費功農，可為痛心！古者墓而不崇。仲尼喪母，冢高四尺，遇雨而墮，弟請治之。夫泣曰：「禮不脩墓。」鯉死，有棺而[00076]無槨。文帝葬於芒碭，明帝葬於洛南，皆不藏珠寶，不造廟，不起山陵。陵墓雖卑而聖高。今京師貴戚，郡縣豪家，生不極養，死乃崇喪。或至刻金鏤玉，檽梓楩柟，良田造塋，黃壤致藏，多埋珍寶偶人車馬，造起冢，廣種松栢，廬舍祠堂，崇侈上僣。寵臣貴戚，州郡世家，每有喪葬，都官屬縣，各當遣吏齎奉，車馬帷帳，貸假待客之具，競為華觀。此無益於奉終，無增於孝行，但作煩攪擾，害吏民。今按鄗、畢之郊，文、武之陵，南城之壘，曾析之冢。周公非不忠，曾非不孝，以為[00077]褒君顯父，不在聚財：揚名顯祖，不在車馬。孔曰：「多貨財于德，弊則沒禮。」晉靈厚賦以彫牆，春秋以非君。華元、樂呂厚葬文公，春秋以不臣。况於羣司士庶，乃可僣侈主上，過天道乎？景帝時，武原侯衛不害坐葬過律奪國。明帝時，桑民摐陽侯坐冢過制髡削。今天下浮侈離本，僣奢過上，亦已甚矣！凡諸所譏，皆非民性，而競務者，亂政薄化使之然。王者統世，觀民設教，乃能變風易俗，以致太平。
慎微第十[00078]
凡山陵之高，非削而成崛起，必步增而稍上焉。川谷之卑，非截斷而顛䧟，必陂池而稍下焉。是故積上不止，必致嵩山之高；積下不已，必極黃泉之深。非獨山川，人行亦然，有布衣積善不怠，必致顏、閔之賢，積惡不休，必致桀、跖之名。非獨布衣，人臣亦然，積正不倦，必生節義之志，積邪不止，必生暴弒之心。非獨人臣，國君亦然，政教積德，必致安泰之福，舉錯數失，必致危亡之禍。故仲尼曰：湯、武非一善而王，桀、紂非一惡而亡。代之廢興，在其所積。積[00079]善多者，雖有一惡，是謂過失，未足以亡。積惡多者，雖有一善，是謂誤中，未足以存。人君聞此，可以悚愳。布衣聞此，可以改容。是故君戰戰慄慄，日慎一日，克己省，不是圖。孔曰：「善不積不足以成名，惡不積不足以滅身。」夫賢聖卑革，則登其福。慶封、伯有，荒淫于酒，沈湎無度，以弊其家。晉平殆政，惑以喪志，良臣弗匡，故俱有禍。楚莊、齊威，始有荒淫之行，削弱之敗，幾於亂亡，中能感悟，勤恤民，勞積苦思，孜孜不怠，夫出陳應，爵命管蘇，召即墨，烹阿夫，故能中興，彊[00080]霸諸侯，當時尊顯，後世思，傳令名，載在圖籍。由此言之，有希人君，其行一，知己曰明，自勝曰彊。夫有不善未嘗不知，知之未嘗復行，此顏所以稱庶幾。詩曰：「天保定爾，亦孔之固。俾爾亶厚，胡福不除？足以滅身。人以善謂無益而不，以惡謂無而不去，是以惡積而不可掩，罪而不可解。」此蹶、屬所以迷國而不返，季所以遂徃而不振者。夫積微成顯，積着成鄂，譽鄂譽；鄂致存亡，聖人常慎其微。文王心翼翼，武王夙夜敬止，思慎微[00081]眇，早防未萌，故能太平而傳孫。且夫邪之與正，猶水與火不同原，不得並盛。正性勝，則遂重己不忍虧，故伯夷餓死而不恨。邪性勝，則忸怵而不忍舍，故王莽竊位而不慙。積惡習之所致。夫積惡習非久，致死亾非一。世品人遂俾爾多益，以莫不庶。善，此言，言天保佐王者，定其性命，甚堅固。使汝信厚，何不治？而多益之，甚庶衆焉。不遵履五常，順養性命，以保南山之壽，松栢之茂？德輶如毛，為仁由己。莫與倂蜂，自求辛螫。禍福無門，唯人所召。天之所[00082]助者順，人之所尚者信，履信思乎順，以尚賢，是以吉無不利。亮哉斯言！可無思乎？
實貢第十四
國以賢興，以諂衰，君以忠安，以忌危。此古今之常論，而世所共知。然衰國危君繼踵不絕者，豈世無忠信正直之士哉？誠苦忠信正直之道不得行爾。夫十步之間，必有茂草，十室之邑，必有俊士。賢材之生，日月相屬，未嘗乏絕。是故亂殷有仁，衛多君。以之廣愽，士民之衆多，朝廷之清明，上下之脩治，而官無直吏，位無[00083]良臣。此非今世之無賢，乃賢者廢錮而不得達於聖主之朝爾。夫志道者少友，逐俗者多儔。是以舉世多黨而用私，競比質而行趨華。貢士者，非復依其質榦，準其材行，直虛造空羙，掃地洞說。擇能者而之，公卿刺史掾從，茂才孝廉且百員。歷察其狀，德侔顏淵、卜、冉，㝡其行能，多不及中。誠使皆如狀文，則是歲得賢百。然則災異曷飢？此非其實之効。夫說粱飰食肉，有好於面，因而不若糲粢藜烝之可食於口。圖西施、毛嬙，有悅於心，而不若醜[00084]妻陋妾之可御於前。虛張高譽，彊蔽疵瑕，以相誑耀，有快於耳，而不若忠選實行可任於官。周顯拘時，故蘇秦；燕噲利虛譽，故讓之，皆舍實聽聲，嘔哇之過。夫聖人純，賢者駁，周公不求，四肢不相兼況末世乎？是故高祖所輔佐，光武所將相，不遂僞舉，不責兼行，亡秦之所棄，王莽之所捐，祖任用以誅暴亂，成致治安。太平之世，而云無士，數開橫選，而不得直，甚可憤！夫明君之詔若聲，忠臣之和當如回響，應長短，清濁疾徐，必相和。是故求馬問[00085]馬，求驢問驢，求鷹問鷹，求駹問駹。由此教令，則賞罰必。夫高論而相欺，不若忠論而誠實。且攻玉以石，治金以鹽，濯錦以魚，浣布以灰。夫物固有以賤治貴，以醜治好者矣。智者棄其所短而採其所長，以致其功，明君用士亦猶是。物有所宜，不廢其材，況於人乎？夫脩身慎行，敦方正直，清廉潔白，恬淡無為，化之本。憂君哀民，獨覩亂原，好善嫉惡，賞罰嚴明，治之材。明君兼善而兩納之，惡行之器，為金玉寶政之材剛鐵用。無此寶，苟務作異以求名，詐靜以惑[00086]衆，則敗俗化。今世慕虛者，此謂堅白。堅白之行，明君所憎，而王制所不取。是故選賢貢士，必考覈其清素，據實而言，其有疵，勿彊衣飾，以壯虛聲。一能之士，各貢所長，出處默語，勿彊相兼，則蕭、曹、周、韓之論，何足得矣？吳、鄧、梁、竇之徒，而致十。各以所宜，量材授任，則庶官無曠，興功可成，太平可致，麒麟可臻。且燕，其位卑，然昭王尚能招集他國之英俊，興誅暴亂，成致治彊。今土之廣愽，天尊明，而曾無一良臣，此誠不愍兆黎之愁苦，不急賢人之佐治爾。孔曰：[00087]「未之思，夫何遠之有？」忠良之吏誠易得，顧聖王欲之不爾。
潜夫論卷第[00088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