韓嬰
紂作炮烙之刑,王比干曰:「主暴不諫,非忠;畏死不言,非勇。過即諫,不用即死,忠之至。」遂諫,日不去朝。紂囚殺之。詩曰:「昊天憮,予慎無辜。」
桀酒池,可以運舟,糟丘足以望十里,而牛飲者千人。關龍逢進諫曰:「古之人君,身行禮義,愛民節財,故國安而身壽。今君用財若[00127]無窮,殺人若恐弗勝。君若弗革,天殃必降,而誅必至矣。君其革之!」立而不去朝,桀囚而殺之。君聞之曰:「天之命矣。」詩曰:「昊天太憮,予慎無辜。」
有忠者,有次忠者,有下忠者,有國賊者。以道覆君而化之,是謂忠;以德調君而輔之,是謂次忠;以諫非君而怨之,是謂下忠;不恤乎公道之逹義,偷合茍同以持禄養者,是謂國賊。若周公之於成王,可謂忠[00128];管仲之於桓公,可謂次忠;胥之於夫差,可謂下忠;曹觸龍之於紂,可謂國賊。皆人臣之所,吉凶賢不肖之效。詩曰:「匪其止共,惟王之卭。」
哀公問取人,孔曰:「無取徤,無取佞,無取口讒。徤,驕。佞,謟。讒,誕。故弓調然後求勁焉,馬服然後求良焉,士信慤而後求知焉。士不信焉多知,譬之豺狼,其難以身近。周曰:虎傳翼,不亦殆乎?」詩曰:「匪其止共,[00129]惟王之卭。」言其不恭其職,而病其主。
齊桓公獨以管仲謀伐莒,而國人知之。桓公謂管仲曰:「寡人獨仲父言,而國人知之,何?」管仲曰:「意若國中有聖人乎?今東郭牙安在?」桓公顧曰:「在此。」管仲曰:「有言乎?」東郭牙曰:「然。」管仲曰:「何以知之?」曰:「臣聞君有色,是以知之。」管仲曰:「何謂色?」曰:「歡忻愛說,鐘鼓之色;愁悴哀憂,衰絰之色;猛厲充實,兵革之色。是以知之。」管仲曰:「何以知其[00130]莒?」對曰:「君東南面而指,口張而不掩,舌舉而不下,是以知其莒。」桓公曰:「善。」詩曰:「他人有心,予忖度之。」東郭先生曰:「目者,心之符;言者,行之指。夫知者之於人,未嘗求知而後能知。觀容貌,察氣志,定取舍,而人情畢矣。」詩曰:「他人有心,予忖度之。」
今有堅甲利兵,不足以施敵破虜;弓良矢調,不足射遠中微,與無兵等爾;有民不足強用嚴敵,與無民等爾。故盤石千里,不有地;愚[00131]民百萬,不有民。詩曰:「維南有箕,不可以簸揚。維比有斗,不可以挹酒漿。」
傳曰:舜彈五絃之琴,以歌南風,而天下治。周平公酒不離於前,鐘石不解於懸,而宇内亦治。匹夫百畝一室,不遑啓處,無所移之。夫以一人而兼聽天下,其日有餘而下治,是使人之。夫擅使人之權,而不能制衆於下,則在位者非其人。詩曰:「維南有箕,不可以簸揚。維比有斗,不可以挹酒漿。」言有位無其[00132]。
齊桓公伐山戎,其道過燕,燕君送之出境。桓公問管仲曰:「諸侯相送,固出境乎?」管仲曰:「非天不出境。」桓公曰:「然。畏而失禮。寡人不可使燕失禮。」乃割燕君所至之地以與之。諸侯聞之,皆朝於齊。詩曰:「靜恭爾位,好是正直。神之聽之,介爾景福。」
韶用千戚,非至樂;舜兼女,非達禮;封黃帝之十九人,非法義;徃田號泣,未盡[00133]命。以人觀之,則是;以法量之,則未。禮曰:「禮儀百,威儀千。」詩曰:「靜恭爾位,正直是與。神之聽之,式榖以女。」
禮者,治辯之極,強國之本,威行之道,功名之統。王公由之,所以一天下;不由之,所以隕社稷。是故堅甲利兵,不足以武;高城深池,不足以固;嚴令繁刑,不足以威。由其道則行,不由其道則廢。昔楚人蛟革犀兕以甲,堅如金石,宛如鉅虵,慘若蜂[00134]蠆,輕利剛疾,卒如飄風。然兵殆於垂沙,唐死,莊蹻走,楚分四者,此豈無堅甲利兵哉?所以統之非其道故。汝、淮以險,江、以池,緣之以方城,限之以鄧林,然秦師至於鄢、郢,舉若振槁然。是豈無固塞限險哉?其所以統之者非其道故。紂殺比干而囚箕,炮烙之刑,殺戮無時,群下愁怨,皆莫冀其命,然周師至,令不行乎左右,而豈其無嚴令繁刑哉?其所以統之者非其道故[00135]。若夫明道而均分之,誠愛而時使之,則下之應上如影響矣。有不由命,然後俟之以刑,刑一人而天下服,下不非其上,知罪在己。是以刑罰競消而威行如流者,無他,由是道故。詩曰:「自東自西,自南自北,無思不服。」如是,則近者歌謳之,遠者赴趨之,幽間僻陋之國,莫不趨使而安樂之,若赤之慈母者,何?仁刑義立,教誠愛深,禮樂交通故。詩曰:「禮儀卒度,笑語卒獲。」[00136]
君人者以禮分施,均徧而不偏。臣以禮君,忠順而不解。父寬惠而有禮,敬愛而致恭。兄慈愛而友,弟敬詘而不慢。夫照臨而有别,妻柔順而聽從。若夫行之而不中道,即恐懼而自竦,此全道。偏立則亂,具立則治。請問兼能之奈何?曰:審禮。昔者先王審禮以惠天下,故德及天地,動無不當。夫君恭而不難,敬而不鞏,貧窮而不約,富貴而不驕,應變而不窮,審之禮。故君於禮,敬而安之;[00137]其於,經而不失;其於人,寬𥙿?寡怨而弗阿;其於儀,脩飾而不危;其應變,齊給便捷而不累;其於百官伎藝之人,不與爭能而致用其功;其於天地萬物,不拂其所而謹裁其盛;其待上,忠順而不解;其使下,均遍而不偏;其於交遊,緣類而有義;其於鄉曲,容而不亂。是故窮則有名,通則有功。仁義兼覆天下而不窮,明通天地,理萬變而不疑。血氣平和,志意廣,行義塞天地,仁[00138]知之極。夫是謂先王審之禮。若是,則老者安之,少者懷之,朋友信之,如赤之慈母。曰:仁刑義立,教誠愛深,禮樂交通故。詩曰:「禮儀卒度,笑語卒獲。」
晏聘魯,上堂則趨,授玉則跪。貢怪之,問孔曰:「晏知禮乎?今者晏來聘魯,上堂則趨,授玉則跪,何?」孔曰:「其有方矣。待其我,我將問焉。」俄而晏至,孔問之。晏對曰:「夫上堂之禮,君行一,臣行。今君行疾,[00139]臣敢不趨乎?今君之授幣卑,臣敢不跪乎?」孔曰:「善!禮中有禮。賜寡使,何足以識禮!」詩曰:「禮儀卒度,笑語卒獲。」晏之謂。
古者八家而井田,方里一井。廣百步、長百步一里,其田九百畝。廣一步、長百步一畝。廣百步、長百步百畝。八家鄰,家得百畝。餘夫各得十五畝。家公田十畝,餘十畝共廬舍,各得畝半。八家相保,出入更守,疾病相憂,患難相救,有無相貸,飲[00140]食相召,嫁娶相謀,漁獵分得。仁恩施行,是以其民和親而相好。詩曰:「中田有廬,疆場有瓜。」今或不然,令民相伍,有罪相伺,有刑相舉,使搆造怨仇,而民相殘,和睦之心,賊仁恩,害士化,所和者寡,欲敗者多,於仁道泯焉。詩曰:「其何能淑,載胥及溺。」
天不言多少,諸侯不言利害,夫不言得喪,士不言通財貨,不賈於道。故駟馬之家不恃雞豚之息,伐冰之家不圖牛羊之入,千乘[00141]之君不通貨財,冡卿不脩幣施,夫不場圃,委積之臣不貪市井之利。是以貧窮有所歡,而孤寡有所措其手足。詩曰:「彼有遺秉,此有滯穗,伊寡婦之利。」
人主欲得善射,及遠中微,則懸貴爵重賞以招致之。内不阿弟,外不隱遠人,能中是者取之。是豈不謂之道哉?雖聖人弗能易。今欲治國馭民,調一上下,將内以固城,外以拒難。治則制人,人弗能制;亂則危削,滅亡[00142]可立待。然而求卿相輔佐,獨不如是之公,惟便辟比己之是用,豈不謂過乎?故有社稷,莫不欲安,俄則危矣;莫不欲存,俄則亡矣。古之國千餘,今無數十,其故何?莫不失於是。故明主有私人以百金名珠玉,而無私以官職業者,何?曰:本不利所私。彼不能而主使之,是闇主;臣不能而之,是詐臣。主闇於上,臣詐於下,滅亡無日矣。俱害之道。故惟明主能愛其所愛,闇主則必危其[00143]所愛。夫文王非無便辟親比己者,超然乃舉太公於舟人而用之,豈私之哉?以親邪?則異族之人。以故耶?則未嘗相識。以姣好耶?則太公年七十,齳然而齒墮矣。然而用之者,文王欲立貴道,欲白貴名,兼制天下,以惠中國,而不可以獨,故舉是人而用之。貴道果立,貴名果白,兼制天下。立國七十一,姬姓獨居五十。周之孫,苟不狂惑,莫不天下顯諸侯。夫是之謂能愛其所愛矣。故[00144]惟明主能愛其所愛,闇主必危其所愛,此之謂。雅曰:「貽厥孫謀,以燕翼。」雅曰:「死喪無日,無幾相。」危其所愛之謂。
問者不告,告者勿問,有諍氣者勿與論。必由其道至,然後接之。非其道,則避之。故禮恭,然後可與言道之方;辭順,然後可與言道之理;色從,然後可與言道之極。故未可與言而言,謂之𥌒?;可與言而不與言,謂之隱。君不𥌒?,言謹其序。詩曰:「彼交匪紓,天所予。」言必交[00145]吾志,然後予。
親隱,義不得正。君誅不義,仁不得受。雖違仁害義,法在其中矣。詩曰:「優哉游哉,亦是戾矣。」
齊桓公問於管仲曰:「王者何貴?」曰:「貴天。」桓公仰而視天。管仲曰:「所謂天,非蒼莽之天。王者以百姓天。百姓與之,則安;輔之,則強;非之,則危;倍之,則亡。」詩曰:「民之無良,相怨一方。」民皆居一方而怨其上,不亡者未之有。[00146]
善御者不忘其馬,善射者不忘其弓,善上者不忘其下。誠愛而利之,四海之内,闔若一家;不愛而利,或殺父,而况天下乎?詩曰:「民之無良,相怨一方。」
出則宗族患,入則鄉里憂。詩曰:「如蠻如髦,我是用憂。」人之行,
有君不能,有臣欲其忠;有父不能,有欲其孝;有兄不能敬,有弟欲其從令。詩曰:「受爵不讓,至于己斯亡。」言能知於人,而不能自[00147]知。
夫當世之愚,飾邪說,文姦言,以亂天下,欺惑衆愚,使混然不知是非治亂之所存者,則是范雎、魏牟、田文、莊周、慎到、田駢、墨翟、宋鈃、鄧析、惠施之徒。此十者,皆順非而澤,聞雜博,然而不師上古,不法先王,按徃舊造說,務自工,道無所遇,而人相從。故曰十者之工說,說皆不足合道,美風俗,治綱紀。然其持之各有故,言之皆有理,足以欺惑衆愚,[00148]交亂樸鄙,則是十之罪。若夫總方略,一統類,齊言行,群天下之英傑,告之以道,教之以至順,隩要之間,衽席之上,簡然聖王之文具,沛然平世之俗趨,工說者不能入,十者不能親。無置錐之地,而王公不能與爭名,則是聖人之未得志者。仲尼是,舜、禹是。仁人將何務哉?上法舜、禹之制,下則仲尼之義,以務息十之說。如是者,仁人之畢矣,天下之害除矣,聖人之迹著矣。詩曰:[00149]「雨雪瀌瀌,晛曰消。」
君心則敬天而道,心則畏義而節,知則明逹而類,愚則端慤而法,喜則和而治,憂則靜而違,逹則寧而容,窮則納而詳。人心則慢而暴,心則淫而傾,知則攫盗而徼,愚則毒賊而亂,喜則輕易而快,憂則挫而懾,逹則驕而偏,窮則棄而累。其肢體之序與禽獸同節,言語之暴與蠻夷不殊,出則宗族患,入則鄉里憂。詩曰:「如蠻如髦,我則用憂。」[00150]
傳曰:愛由情出謂之仁,節愛理宜謂之義,致愛恭謹謂之禮,文禮謂之容。禮容之美,自足以治。故其言可以民道,民從是言;行可以民法,民從是行。之於策,傳之於志,萬世孫孫道而不舍。由之則治,失之則亂;由之則生,失之則死。今夫肢體之序與禽獸同節,言語之暴與蠻夷不殊,混然無道,此明王聖主之所罪。詩曰:「如蠻如髦,我是用憂。」[00151]
客有說春申君者曰:「湯以七十里,文王百里,皆兼天下,一海内。今夫孫者,天下之賢人,君藉之百里之勢,臣竊以不便於君,若何?」春申君曰:「善。」於是使人謝孫。去而之趙,趙以上卿。客說春申君曰:「昔伊尹去夏之殷,殷王而夏亡;管仲去魯而入齊,魯弱而齊強。由是觀之,夫賢者之所在,其君未嘗不善,其國未嘗不安。今孫天下之賢人,何謂辭而去?」春申君云:「善。」於是使請孫,孫[00152]因僞喜謝之:「鄙語曰:『癘憐王。』此不恭之語,雖不可不審,非比刼殺死亡之主者。夫人主年少而放,無術法以知奸,即臣以專斷圖私,以禁誅於己,故捨賢長而立幼弱,廢正直而用不善。故春秋之志曰:楚王之圍聘於鄭,未出境,聞王疾,返問疾,遂以冠纓絞王而殺之,因自立。齊崔杼之妻美,莊公通之,崔杼不許,欲自刃於廟。莊公走出,踰於外牆,射中其股,遂殺而立其弟景公。近世[00153]所,李兌用趙,餓主父於沙丘,百日而殺之;淖齒用齊,擢閔王之筋而懸之於廟,宿昔而殺之。夫癘雖癰腫痂疵,上比遠世,未至絞頸射股;下比近世,未至擢筋餓死。夫刼殺死亡之主,心之憂勞,形之苦痛,必甚於癘矣。由此觀之,癘雖憐王,可。」因賦曰:「琁玉瑶珠不知珮,雜布與錦不知異。閭娵、都莫之媒,嫫母、力父是之喜。以盲明,以聾聰,以是非,以吉凶。嗚呼上天,曷維其同!」詩曰:[00154]「上帝甚蹈,無自瘵焉。」
苗異獸之鞟,猶犬羊,與之於人,猶死之藥。安舊侈質,習貫易性而然。夫狂者自齕,忘其非芻豢;飯土,而忘其非粱飯。然則楚之狂者楚言,齊之狂者齊言,習使然。夫習之於人,微而著,深而固,是暢於筋骨,貞於膠漆,是以君務學。詩曰:「旣君,德音孔膠。」
孟曰:「仁,人心;義,人路。舍其路弗由,放[00155]其心而弗求。人有雞犬放,則知求之;有放心而不知求,其於心不若雞犬哉?不知類之甚矣。悲夫!終亦必亡而已矣。故學問之道無他焉,求其放心而已。」詩曰:「中心藏之,何日忘之。」
道雖近,不行不至;雖,不不成。每自多者,出人不遠矣。夫巧弓在此手,傳角被筋,膠漆之和,即可以萬乘之寶。及其彼手而賈不數銖。人同材鈞,而貴賤相萬者,盡心[00156]致志。詩曰:「中心藏之,何日忘之。」
傳曰:誠惡惡,知刑之本;誠善善,知敬之本。惟誠感神,達乎民心。知刑敬之本,則不怒而威,不言而信,誠德之主。詩曰:「鼓鐘于宫,聲聞于外。」
孔客,客去,顔淵曰:「客仁?」孔曰:「恨兮其心,顙兮其口,仁則吾不知,言之所聚。」顔淵蹴然變色曰:「良玉度尺,雖有十仞之土,不能掩其光;良珠度寸,雖有百仞之水,不能[00157]掩其瑩。夫形,體;色,心。閔閔乎其薄。茍有温良在中,則眉睫著之矣;疵瑕在中,則眉睫不能匿之。」詩曰:「鼓鐘于宫,聲聞于外。」
僞詐不可長,空虚不可守,朽木不可雕,情亡不可久。詩曰:「鐘鼓于宫,聲聞于外。」言有中者必能外。
所謂庸人者,口不能道乎善言,心不能知先王之法,動作而不知所務,止立而不知所定。曰選於物而不知所貴,不知選賢人善士而[00158]託其身焉。從物而流,不知所,五藏無政,心從而壞,遂不反。是以動而形危,靜則名辱。詩曰:「之無良,其德。」
客有周公者,應之於門曰:「何以道旦?」客曰:「在外即言外,在内即言内,入乎將母?」周公曰:「請入。」客曰:「立即言義,坐即言仁,坐乎將母?」周公曰:「請坐。」客曰:「疾言則翕翕,徐言則不聞,言乎將母?」周公唯唯:「旦踰。」明日興師而誅管、蔡。故客善以不言之說,周公善聽不言之[00159]說。若周公可謂能聽微言矣。故君之告人微,其救人之急婉。詩曰:「豈敢憚行,畏不能趨。」
詩外傳卷第四終[00160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