韓嬰
孟少時誦,其母方織,孟輟然中止,乃復進。其母知其諠,呼而問之曰:「何中止?」對曰:「有所失復得。」其母引刀裂其織,以此誡之。自是之後,孟不復諠矣。孟少時,東家殺豚。孟問其母曰:「東家殺豚何?」母曰:「欲啖汝。」其母自悔而言曰:「吾懷妊是,席不止不坐,割不正不食,胎教之。今適有知而欺之,是[00301]教之不信。」乃買東家豚肉以食之,明不欺。詩曰:「宜爾孫繩繩兮。」言賢母使賢。
田相,年休,得金百鎰奉其母。母曰:「安得此金?」對曰:「所受俸禄。」母曰:「相年不食乎?治官如此,非吾所欲。孝之親,盡力致誠,不義之物,不入於館。人不可不孝。其去之。」田愧慚走出,造朝還金,退請就獄。王賢其母,說其義,即舍田罪,令復相,以金賜其母。詩曰:「宜爾孫繩[00302]繩兮。」
孔行,聞哭聲甚悲。孔曰:「驅驅,前有賢者。」至則皋魚。被褐擁鐮,哭於道傍。孔辟車與之言曰:「非有喪,何哭之悲?」皋魚曰:「吾失之矣:少而學,游諸侯,以後吾親,失之一;高尚吾志,間吾君,失之;與友厚而絶之,失之矣。樹欲靜而風不止,欲養而親不待。徃而不可得者,親。吾請從此辭矣。」立槁而死。孔曰:「弟誡之,足以識[00303]矣。」於是門人辭而養親者十有人。
路曰:「有人於斯,夙興夜寐,手足胼胝而面目黧黑,樹藝五榖以其親,而無孝之名者,何?」孔曰:「吾意者身未敬邪?色不順邪?辭不遜邪?古人有言曰:『衣歟食歟?曾不爾即。』勞以其親,無此者,何無孝之名?意者所友非仁人邪?坐,語汝。雖有國士之力,不能自舉其身,非無力,勢不便。是以君入則篤孝,出則友賢,何其無孝之名?」詩曰:「父[00304]母孔邇。」
伯牙鼓琴,鍾期聽之。方鼓琴,志在山,鍾期曰:「善哉鼓琴,巍巍乎如太山。」志在流水,鍾期曰:「善哉鼓琴,洋洋乎若江河。」鍾期死,伯牙擗琴絶絃,終身不復鼓琴,以世無足與鼓琴。非獨琴如此,賢者亦有之。茍非其時,則賢者將奚由得遂其功哉?
秦攻魏,破之,少亡而不得。令魏國曰:「有得公者,賜金千斤。匿者罪至十族。」公乳母[00305]與俱亡。人謂乳母曰:「得公者賞甚重,乳母當知公處而言之。」乳母應之曰:「我不知其處。雖知之,死則死,不可以言。人養,不能隱而言之,是畔上畏死。吾聞忠不畔上,勇不畏死。凡養人者,生之,非務殺之。豈可利畏誅之故,廢義而行詐哉!吾不能生而使公獨死矣。」遂與公俱逃澤中。秦軍而射之,乳母以身蔽之,著十矢,遂不令中公。秦王聞之,饗以太牢,且爵其兄夫。[00306]詩曰:「我心匪石,不可轉。」
路曰:「人善我,我亦善之;人不善我,我不善之。」貢曰:「人善我,我亦善之;人不善我,我則引之進退而己耳。」顔回曰:「人善我,我亦善之;人不善我,我亦善之。」所持各異,問於夫。夫曰:「由之所持,蠻貊之言;賜之所言,朋友之言;回之所言,親屬之言。」詩曰:「人之無良,我以兄。」
齊景公縱酒,醉而解衣冠,鼓琴以自樂,顧左[00307]右曰:「仁人亦樂此乎?」左右曰:「仁人耳目猶人,何不樂乎?」景公曰:「駕車以迎晏。」晏聞之,朝服而至。景公曰:「今者寡人此樂,願與夫同之。」晏曰:「君言過矣。自齊國五尺已上,力皆能勝嬰與君,所以不敢者,畏禮。故自天無禮,則無以守社稷;諸侯無禮,則無以守其國;人上無禮,則無以使其下;人下無禮,則無以其上;夫無禮,則無以治其家;兄弟無禮,則不同居。人而無禮,不若遄死。」[00308]景公色媿,離席而謝曰:「寡人不仁,無良左右淫湎寡人,以至於此。請殺左右,以𥙷?其過。」晏曰:「左右無過。君好禮,則有禮者至,無禮者去;君惡禮,則無禮者至,有禮者去。左右何罪乎?」景公曰:「善哉!」乃更衣而坐,觴酒行,晏辭去,景公拜送。詩曰:「人而無禮,胡不遄死!」
傳曰:堂衣若扣孔之門曰:「丘在乎?丘在乎?」貢應之曰:「君尊賢而容衆,嘉善而矜不能,親内及外,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。何言吾[00309]師之名焉?」堂衣若曰:「何年少言之絞?」貢曰:「車不絞,則不成其任;琴瑟不絞,則不成其音。之言絞,是以絞之。」堂衣若曰:「吾始以鴻之力,今徒翼耳。」貢曰:「非鴻之力,安能舉其翼?」詩曰:「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」
齊景公出弋昭華之池,顔鄧聚主鳥而亡之。景公怒而欲殺之。晏曰:「夫鄧聚有死罪四,請數而誅之。」景公曰:「諾。」晏曰:「鄧聚吾君主鳥而亡之,是罪一;使吾君以鳥之故而[00310]殺人,是罪;使四國諸侯聞之,以吾君重鳥而輕士,是罪;天聞之,必將貶絀吾君,危其社稷,絶其宗廟,是罪四。此四罪者,故當殺無赦,臣請加誅焉。」景公曰:「止。此亦吾過矣。願夫寡人敬謝焉。」詩曰:「邦之司直。」
魏文侯問於解狐曰:「寡人將立西河之守,誰可用者?」解狐對曰:「荆伯柳者,賢人,殆可。」文侯將以荆伯柳西河守。荆伯柳問左右:「誰言我於吾君?」左右皆曰解狐。荆伯柳徃解狐[00311]而謝之曰:「乃寬臣之過,言於君。謹再拜謝。」解狐曰:「言者,公;怨者,吾私。公已行,怨如故。」張弓射之,走十步而没。可謂勇矣。詩曰:「邦之司直。」
楚有善相人者,所言無遺美,聞於國中。莊王召而問焉。對曰:「臣非能相人,能相人之友者。觀布衣者,其友皆孝悌篤謹畏令,如此者家必日益,而身日安,此所謂吉人者。觀君者,其友皆誠信有行好善,如此者措[00312]日益,官職日進,此所謂吉臣者。人主朝臣多賢,左右多忠,主有失敗,皆交爭正諫,如此者國日安,主日尊,名聲日顯,此所謂吉主者。臣非能相人,觀友者。」王曰:「善。」其所以任賢使能而霸天下者,始遇之於是。詩曰:「彼己之,邦之彦兮。」
孔出遊少源之野,有婦人中澤而哭,其音甚哀。孔使弟問焉,曰:「夫人何哭之哀?」婦人曰:「鄉者刈蓍薪,亡吾蓍簪,吾是以哀。」弟[00313]曰:「刈蓍薪而亡蓍簪,有何悲焉?」婦人曰:「非亡簪,蓋不忘故。」
傳曰:君之聞道,入之於耳,藏之於心,察之以仁,守之以信,行之以義,出之以遜。故人無不虚心而聽。人之聞道,入之於耳,出之於口,苟言而已。譬如飽食而嘔之,其不惟肌膚無益,而於志亦戾矣。詩曰:「胡能有定?」
孔與貢、路、顔淵游於戎山之上,孔喟然嘆曰:「各言爾志,予將覽焉。由,爾[00314]何如?」對曰:「得白羽如月,赤羽如朱,擊鐘鼓者,上聞於天,下槊於地,使將而攻之,惟由能。」孔曰:「勇士哉!賜,爾何如?」對曰:「得素衣縞冠,使於兩國之間,不持尺寸之兵,升斗之糧,使兩國相親如弟兄。」孔曰:「辯士哉!回,爾何如?」對曰:「鮑魚不與蘭茝同笥而藏,桀紂不與堯舜同時而治。己言,回何言哉?」孔曰:「回有鄙之心。」顔淵曰:「願得明王聖主之相,使城郭不治,溝池不鑿,陰陽和調,家給人足,鑄[00315]庫兵以農器。」孔曰:「士哉!由來,區區汝何攻?賜來,便便汝何使?願得之冠,宰焉。」
賢士不以耻食,不以辱得。老曰:「名與身孰親?身與貨孰多?得與亡孰病?是故甚愛必費,多藏必厚亡。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,可以長久。成若缺,其用不敝;盈若冲,其用不窮;直若詘,辯若訥,巧若拙,其用不屈。罪莫於多欲,禍莫於不知足。故知足之足,常足矣。」[00316]
孟妻獨居,踞。孟入户視之,白其母曰:「婦無禮,請去之。」母曰:「何?」曰:「踞。」其母曰:「何知之?」孟曰:「我親之。」母曰:「乃汝無禮,非婦無禮。禮不云乎:『將入門,將上堂,聲必揚;將入户,視必下。』不掩人不。今汝徃燕私之處,入户不有聲,令人踞而視之,是汝之無禮,非婦無禮。」於是孟自責,不敢去婦。詩曰:「采葑采菲,無以下體。」
孔出衛之東門,逆姑布卿,曰:「引[00317]車避,有人將來,必相我者。志之。」姑布卿亦曰:「引車避,有聖人將來。」孔下,步。姑布卿迎而視之五十步,從而望之五十步,顧貢曰:「是何者?」貢曰:「賜之師,所謂魯孔丘。」姑布卿曰:「是魯孔丘歟?吾固聞之。」貢曰:「賜之師何如?」姑布卿曰:「得堯之顙,舜之目,禹之頸,皋陶之喙。從前視之,盎盎乎似有王者;從後視之,高肩弱脊。此惟不及四聖者。」貢吁然。姑布卿曰:「何[00318]患焉?污面而不惡,葭喙而不藉,遠而望之,羸乎若喪家之狗。何患焉?何患焉?」貢以告孔,孔無所辭,獨辭喪家之狗耳,曰:「丘何敢乎?」貢曰:「污面而不惡,葭喙而不藉,賜以知之矣。不知喪家狗,何足辭?」曰:「賜,汝獨不夫喪家之狗歟?旣斂而椁,布器而祭,顧望無人,意欲施之。上無明王,下無賢士方伯,王道衰,政教失,強陵弱,衆暴寡,百姓縱心,莫之綱紀。是人固以丘欲當之者,丘何[00319]敢乎!」
脩身不可不慎。嗜欲侈則行虧,讒毁行則害成。患生於忿怒,禍起於纖微。污辱難湔灑,敗失不復追。不深念遠慮,後悔何益?徼幸者,伐性之斧;嗜欲者,逐禍之馬;謾誕者,趨禍之路;毁於人者,困窮之舍。是故君不徼幸,節嗜欲,務忠信,無毁於一人,則名聲尚尊,稱君矣。詩曰:「何其處兮,必有與。」
君之居,綏如安裘,晏如覆杅。天下有道,[00320]則諸侯畏之;天下無道,則庶人易之。非獨今日,自古亦然。昔者范蠡行遊,與齊屠地居,奄忽龍變,仁義沈浮,湯湯慨慨,天地同憂。故君居之,安得自若?詩曰:「心之憂矣,其誰知之!」
田方之魏,魏太從車百乘而迎之郊。太再拜謁田方,田方不下車。太不說,曰:「敢問何如則可以驕人矣?」田方曰:「吾聞以天下驕人而亡者有矣。由此觀之,則貧賤可以驕人矣。夫志不得,則授履而適秦、楚耳,[00321]安徃而不得貧賤乎?」於是太再拜而後退。田方遂不下車。
戴𣈆?生弊衣冠而徃梁王。梁王曰:「前日寡人以上夫之禄要先生,先生不留,今過寡人邪?」戴𣈆?生欣然而笑,仰而永嘆曰:「嗟乎!由此觀之,君曾不足與遊。君不澤中雉乎?五步一噣,終日乃飽,羽毛悦澤,光照於日月,奮翼爭鳴,聲響於陵澤者何?彼樂其志。授置之囷倉中,常噣梁粟,不旦時而飽,然猶[00322]羽毛憔悴,志氣益下,低頭不鳴。夫食豈不善哉?彼不得其志故。今臣不遠千里而從君遊者,豈食不足?竊慕君之道耳。臣始以君好士,天下無雙,乃今君不好士,明矣。」辭而去,終不復徃。
楚莊王使使賫金百斤,聘北郭先生。先生曰:「臣有箕帚之使,願入計之。」即謂婦人曰:「楚欲以我相,今日相,即結駟列騎,食方丈於前,如何?」婦人曰:「夫以織屨食,食粥毚履,無[00323]怵惕之憂者,何哉?與物無治。今如結駟列騎,所安不過容膝;食方丈於前,所甘不過一肉。以容膝之安,一肉之味,而殉楚國之憂,其可乎?」於是遂不應聘,與婦去之。詩曰:「彼美淑姬,可與晤言。」
傳曰:昔戎將由余使秦,秦繆公問以得失之要。對曰:「古有國者,未嘗不以恭儉;失國者,未嘗不以驕奢。」由余因論五帝王之所以衰,及至布衣之所以亡。繆公然之。於是告[00324]内史王繆曰:「隣國有聖人,敵國之憂。由余,聖人,將奈之何?」王繆曰:「夫戎王居僻陋之地,未嘗中國之聲色。君其遺之女樂,以媱其志,亂其政,其臣下必疏。因由余請緩期,使其君臣有間,然後可圖。」繆公曰:「善。」乃使王繆以女樂列遺戎王,由余請期。戎王悦,許之。於是張酒聽樂,日夜不休,終歲媱縱,卒馬多死。由余,數諫不聽,去之秦。秦公迎拜之上卿,遂并國十,辟地千里。[00325]
夏過曾,曾曰:「入食。」夏曰:「不公費乎?」曾曰:「君有費,飲食不在其中。君有樂,鐘磬琴瑟不在其中。」夏曰:「敢問樂。」曾曰:「有親可畏,有君可,有可遺,此一樂。有親可諫,有君可去,有可怒,此樂。有君可喻,有友可助,此樂。」夏曰:「敢問費。」曾曰:「少而學,長而忘,此一費。君有功而輕負之,此費。久交友而中絶之,此費。」夏曰:「善哉!謹身一言,愈[00326]於終身之誦;而一士,愈於治萬民之功。夫人不可以不知。吾嘗蓾焉吾田,期歲不收。土莫不然,何况於人乎!與人以實,雖疏必密;與人以虚,雖戚必疏。夫實之與實,如膠如漆;虚之與虚,如薄冰之晝日。君可不留意哉!」詩曰:「神之聽之,終和且平。」
晏之妻使人布衣紵表。田無宇譏之曰:「出於室,何者?」晏曰:「家臣。」田無宇曰:「位中卿,食田七十萬,何用是人畜之?」晏[00327]曰:「棄老取少謂之瞽,貴而忘賤謂之亂,色而說謂之逆。吾豈以逆亂瞽之道哉!」
夫鳳凰之初起,翾翾十步之雀,喔咿而笑之。及其升於高,一詘一信,展而雲間,藩木之雀超然自知不及遠矣。士褐衣緼著,未嘗完;糲藿之食,未嘗飽,世俗之士即以羞耳。及其出則安百議,用則延民命,世俗之士超然自知不及遠矣。詩曰:「正是國人,胡不萬年!」[00328]
齊王厚送女,欲妻屠牛吐,屠牛吐辭以疾。其友曰:「終死腥臭之肆而已乎?何辭之?」吐應之曰:「其女醜。」其友曰:「何以知之?」吐曰:「以吾屠知之。」其友曰:「何謂?」吐曰:「吾肉善,而去若少耳;吾肉不善,雖以吾附益之,尚猶賈不售。今厚送,醜故耳。」其友後之,果醜。傳曰:目如擗杏,齒如編貝。
傳曰:孔過康,張、夏從。孔入坐,相與論,終日不决。夏辭氣甚隘,顔色甚[00329]變。張曰:「亦聞夫之議論邪?徐言誾誾,威儀翼翼,後言先默,得之推讓。巍巍乎!蕩蕩乎!道有矣。人之論,專意自是,言人之非,瞋目搤腕,疾言噴噴,口沸目赤,一幸得勝,疾笑嗌嗌,威儀固陋,辭氣鄙俗,是以君賤之。」
詩外傳卷第九終[00330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