難第十八
魯穆公問於思曰:吾聞龐𥼴?氏之不孝,其行奚如?思對曰:君尊賢以崇德,舉善以勸民。若夫過行,是細人之所識,臣不知。思出。服厲伯入,龐𥼴?氏,服厲伯對曰:其過,皆君之所未嘗聞。自是之後,君貴思而賤服厲伯。
或曰:魯之公室,世劫於季氏,不亦宜乎?明君求善而賞之,求姦而誅之,其得之一。故以善聞之者,以說善同於上者;以姦聞之者,以惡姦同於上者;此宜賞譽之所力。聞善聞姦,俱當賞也。不以姦聞,是異於上而下比周於姦者,此宜毁罰之所及。今思不以過聞而穆公貴之,厲伯以姦聞而穆公賤之,人情皆喜貴而惡賤,故季氏之亂成而不止聞,此魯君之所以劫。[00316]且此亡王之俗,取魯之民所以自美,而穆公獨貴之,不亦倒乎?
文公出亡,獻公使寺人披功之蒲城,披斬其袪,文公奔翟。惠公即位,使功之惠竇,不得。及文公反國,披求。公曰:蒲城之役,君令一宿而汝即至;惠竇之難,君令宿而汝一宿,何其速?披對曰:君令不,除君之惡,恐不堪。蒲人、翟人,余何有焉?當時君爲蒲、翟之人,無臣之分,則何有焉?今公即位,其無蒲、翟乎?且桓公置射鈎而相管仲。君乃之。
或曰:齊、晉絶祀,不亦宜乎!桓公能用管仲之功而忘射鈎之怨,文公能聽寺人之言而弃斬祛之罪,桓公、文公能容者。後世之君,明不及公,後世之臣,賢不如。不忠之臣,以不明之君,君不知,則有燕操、子之也。罕、田常之賊;知之,則以管仲、寺人自解。君必不誅,而自以有桓文之德,是臣讎而明不能燭,多假之資,自以賢而不戒,則雖無後嗣,不亦可乎?且寺[00317]人之言,直飾非識言也。君令而不貳者,則是貞於君。死君後生,臣不愧,而復貞。不皆死,然後爲貞。今惠公朝卒而暮文公,寺人之不貳何如?人有設桓公隱者曰:一難、難、難,何?桓公不能對,以告管仲。管仲對曰:一難,近優而遠士;難,去其國而數之海;難,君老而晚置太。桓公曰:善。不擇日而廟禮太。
或曰:管仲之射隱,不得。士之用不在近遠,而俳優侏儒,固人主之所與燕。則近優而遠士而以治,非其難者。夫處世而不能用其有,而悖不去國,是以一人之力禁一國。以一人之力禁一國者,少能勝之。明能照遠姦而隱微,必行之令,雖遠於海,内必無變。然則去國之海而不劫殺,非其難者。楚成王置商臣以太,欲置公職,商臣作難,遂弑成王。公宰,周太。公根有寵,遂以東州反,分而兩國。此皆非晚置太之患。夫分勢不,庶孽卑,寵無籍,雖處臣,晚置太[00318]可。然則晚置太,庶孽不亂,非其難。物之所謂難者,必借人成勢而勿侵害己,可謂一難;貴妾不使后,難;愛孽不使危正適,専聽一臣而不敢偶君,此則可謂難。
葉公高問政於仲尼,仲尼曰:政在悦近而來遠。哀公問政於仲尼,仲尼曰:政在選賢。齊景公問政於仲尼,仲尼曰:政在節財。公出,貢問曰:公問夫政一,夫對之不同,何?仲尼曰:葉都而國,民有背心,故曰,政在悦近而來遠。魯哀公有臣人,外障距諸侯四隣之士,内比周而以愚其君,使宗廟不掃除,社稷不血食者,必是臣,故曰,政在選賢。齊景公築雍門路寢,一朝而以百乘之家賜者,謂以大夫之業也。賜與爲寢也。故曰,政在節財。
或曰:仲尼之對,亡國之言。恐民有倍心,而誠說之悦近而來遠,則是教民懷惠。惠之政,無功者受賞,而有罪者免,此法之[00319]所以敗。法敗而亂,以亂政治敗民,未其可。且民有倍心者,君上之明有所不及。不紹葉公之明,而使之悦近而來遠,是舍吾勢之所能禁,而使與不行惠以争民,非能持勢者。夫堯之賢,六王之冠。舜一從而咸包,而堯無天下矣。有人無術以禁下,恃舜而不失其民,不亦無術乎?明君姦於微,故民無謀;行謀於細,故民無亂。此謂圖難於其所易,者於其所細。今有功者必賞,賞者不得君,力之所致;有罪者必誅,誅者不怨上,罪之所生。民知誅罰之皆起於身,故疾功利於業,而不受賜於君。太上,下智有之。此言太上之下民無說,安取懷惠之民。上君之民無利害,說以悦近來遠,亦可舍己。哀公有臣外障距,内比周以愚其君,而說之以選賢,此非功伐之論,選其心之所謂賢者。使哀公知外障距内比周,則不一日立矣。哀公不知選賢,選其心之所謂[00320]賢,故得任。燕噲賢之而非孫卿,故身死僇。夫差智太宰嚭而愚胥,故滅於越。魯君不必知賢,而說以選賢,是使哀公有夫差、燕噲之患。明君不自舉臣,臣相進;不自賢,功自徇。論之於任,試之於,課之於功,故羣臣公政而無私,不隱賢,不進不肖,然則人主奚勞於選賢?景公以百乘之家賜,而說以節,則是使景公無術使智富之侈,而獨儉於上,未免於貧。有君以千里飬其口腹,則雖桀、紂不侈焉。齊國方千里,而桓公以其半自飬,是侈於桀、紂。然而能五霸冠者,知侈儉之地。君不能禁下而自禁者,謂之劫;不能飾下而自飾者,謂之亂;不節下而自節者,謂之貧。明君使人無私,以詐而食者禁。力盡於,利於上者必聞,聞者必賞;污穢私者必知,知者必誅。然故忠臣盡忠於方公,民士竭力於家,百官精尅於上,精廉尅已。侈倍景公,非國之患。伊如上雖侈,非國之患也。然則說之以節[00321]財,非其急者。夫對公一言,而公可以無患,知下之謂。知下明,則禁於微;禁於微,則姦無積;姦無積,則無比周;無比周,則公私分;公私分,則朋黨散;朋黨散,則無外障距内比周之患。知下明,則精沐;精沐,則誅賞明;誅賞明,則國不貧。故曰:一對而公無患,知下之謂。韓子以齊桓侈於桀紂,猶未虧德,形於翰墨,著以爲殺,一何逆理之甚!其不得死秦獄,未必不由此也。
鄭産晨出,過朿匠之閭,聞婦人之哭,撫其御之手而聽之。有間,遣吏執而問之,則手絞其夫者。異日,其御問曰:夫何以知之?産曰:其聲懼。凡人於其親愛,始病而憂,臨死而懼,已死而哀。今哭已死,不哀而懼,是以知其有姦。
或曰:産之治,不亦多士乎?不以法度而用智,故曰多事也。必姦待耳目之所及而後知之,則鄭國之得姦者寡矣。不任典成之吏,典,主也。謂其事而責成之。不察參伍之政,不眀度量,恃毒聰明,勞智慮,而以知姦,不亦無術乎?且夫物衆而智寡,寡不勝衆,智不足以徧知物,故則因[00322]物以治物。謂若因龍以治鱗蟲,因鳳以治羽鳥也。下衆而上寡,寡不勝衆者,言君不足以徧知臣,故因人以知人。是以形體不勞而治,智慮不用而姦得。故宋人語曰:一雀過,羿必得之。則羿誣矣。羿雖善射,見雀未必一一得之,故曰誣也。以天下之羅,則雀不失矣。夫知姦亦有羅,不失其一而已矣。不脩其理,而以己之胸察之弓矢,則産誣矣。老曰:以智治國,國之賊。其産之謂矣。
秦昭王問於左右曰:今時韓、魏孰與始強?左右對曰:弱於始。今之如耳、魏、齊孰與曩之孟常、芒卯?對曰:不及。王曰:孟常、芒卯率強韓、魏,猶無奈寡人何?左右對曰:甚然。中期推琴而對曰:王之料天下過矣。夫六晉之時,知氏最強,滅范、中行而從韓、魏之兵以伐趙,灌以晉水,城之未沈者板。知伯出,魏宣御,韓康驂乘。知伯曰:始吾不知水可以滅人之國,吾乃今知之。汾水可以灌安邑,絳水可以灌平陽。魏宣肘韓康,康[00323]踐宣之足,肘足接乎車上,而知氏分於晉陽之下。今足下雖強,未若知氏;韓、魏雖弱,未至如其晉陽之下。此天下方用肘足之時,願王勿易之。或曰:昭王之問有失,左右中期之對有過。凡明主之治國,任其勢。勢不可害,則雖強,天下無奈何,而况孟常、芒卯、韓、魏能奈我何?其勢可害,則不肖如耳、魏齊及韓、魏猶能害之。然則害與不侵,在自恃而已矣,奚問乎?曰恃其不可侵,強與弱奚其擇焉?夫在不自恃,而問其奈何,其不侵幸矣。申曰:失之數而求之信,則疑矣。其昭王之謂。知伯無度,從韓康、魏宣而圖以水灌滅其國,此知伯之所以國亡而身死,頭飲柸之故。今昭王乃問孰與始強,其畏有水人之患乎?雖有左右,非韓、魏之,安有肘足之?而中期曰:勿易,此虚言。且中期之所官,琴瑟。絃不調,弄不明,中期之任,此中期所以昭王者。中期善承其任,未慊昭王[00324],而所不知,豈不妄哉?左右對之曰:弱於始與不及則可矣。其曰甚然則諛。申曰:治不踰官,雖知不言。今中期不知而尚言之,故曰:昭王之問有失,左右中期之對皆有過。
管曰:其可,說之有證;其不可,惡之有形。賞罰信於所,雖所不,其敢之乎?其可,說之無說;證其不可,惡之無形。賞罰不信於所,而求所不之外,不可得。
或曰:廣廷嚴居,衆人之所肅;宴室獨處,曾、史之所僈。觀人之所肅,非行情。且君上者,臣下之所飾。好惡在所,臣下之飾姦物以愚其君,必。明不能燭遠姦,隱微,而待之以觀飾行,定賞罰,不亦弊乎?
管曰:言於室,滿於室;言於堂,滿於堂。是謂天下王。
或曰:管仲之所謂言室滿室,言堂滿堂者,非特謂遊戲飲食之言,必謂物。人主之物,非法則術。法者,編著之圖籍,[00325]設之於官府,而布之於百姓者。術者,藏之於胸中,以偶衆端,而潜御羣臣者。故法莫如顯,而術不欲,是以明主言法,則境内卑賤莫不聞知,不獨滿於堂;用術,則親受近習莫之得聞,不得滿室。而管猶曰:言於室滿室,言於堂滿堂。非法術之言。
難四第十九
衛孫文聘於魯,公登亦登。叔孫穆趨進曰:諸侯之會,寡君未嘗後衛君。今不後寡君一等,寡君未知所過。其少安。孫無辭,亦無悛容。穆退而告人曰:孫必亡。亡臣而不後君,過而不悛,亡之本。
或曰:天失道,諸侯伐之,故有湯、武;諸侯失道,夫伐之,故有齊、晉。臣而伐君者必亡,則是湯、武不王,晉、齊不立。孫君於衛,而後不臣於魯,臣之君。君有失,故臣有得。不命亡於[00326]有失之君,而命亡於有得之臣,不察。魯不得誅衛夫,而衛君之明不知不悛之臣。孫雖有是,臣以亡?其所以亡其失,所以得君。
或曰:臣主之施,分。臣能奪君者,以得相踦。故非其分而取者,衆之所奪;辭其分而取者,民之所予。是以桀索㟭山之女,紂求比干之心,而天下謂湯身易名,武身受詈,而海内服。趙咺走山田外僕而齊晉從。則湯、武之所以王,齊晉之所以立,心非以其君,彼得之而後以君處之。今未有其所以得,而行其所以處,是倒義而逆德。倒義則之所以敗,逆德則怨之所以聚。敗亡之不察,何?
魯陽虎欲攻桓,不尅而犇,齊景公禮之。鮑文諫曰:不可。陽虎有寵於季氏,而欲伐於季孫,貪其富。今君富於季孫,而齊於魯,陽虎所以盡詐。景公乃囚陽虎。或曰:千食之家,其[00327]不仁,人之急利甚。桓公,五伯之上,争國而殺其兄,其利。臣主之間,非兄弟之親。刼殺之功,制萬乘而享利,則羣臣孰非陽虎?以微巧成,以疏拙敗,羣臣之未起難,其未具。羣臣皆有陽虎之心,而君上不知,是微而巧。陽虎貪於天下,以欲攻上,是疏而拙。不使景公加誅於拙虎,是鮑文之說反。臣之忠詐,在君所行。君明而嚴,則羣臣忠;君懦而闇,則羣臣詐。知微之謂明,無救赦之謂嚴。不知齊之巧臣,而誅魯之成亂,不亦妄乎?
或曰:仁貪不同心,故公目夷辭宋,而楚商臣弑父;鄭去疾予弟,而魯桓弑兄。五伯兼并,而以桓律人,則是皆無貞廉。且君明而嚴,則羣臣忠。陽虎亂於魯,不成而走,入齊而不誅,是承亂。君明則誅,知陽虎之可以濟亂,此微之情。語曰:諸侯以國親。君嚴,則陽虎之罪不可失,此無救赦之實。則[00328]誅陽虎,所以使羣臣忠。未知齊之巧臣,而廢明亂之罰,責於未然,而不誅昭昭之罪,此則妄矣。今誅魯之罪亂以威羣臣之有姦心者,而可以得季、孟、叔孫之親,鮑文之說,何以反?
鄭伯將以高渠彌卿,昭公惡之,固諫不聽。及昭公即位,懼其殺己,辛夘,弑昭公而立亶。君曰:昭公知所惡矣。公圉曰:高伯其戮乎?報惡已甚矣。
或曰:公圉之言,不亦反乎?昭公之及於難者,報惡晚。然則高伯之晚於死者,報惡甚。明君不懸怒,有怒不行且舉之,故曰懸怒。懸怒則臣罪輕舉以行計,則人主危。故靈臺之飲,衛侯怒而不誅,故褚師作難。食黿之羹,鄭君怒而不誅,故公殺君。君之舉知所惡,非甚之,曰:知之若是其明,而不行誅焉,以及於死。故知所惡,以其無權。人君非獨不足於難而已,或不足於斷制,令昭公惡稽罪而不誅,使渠彌含憎懼死以徼幸,故[00329]不免於殺,是昭公之報惡不甚。
或曰:報惡甚者,誅報罪。誅罪者,獄之至。獄之患,故非在所以誅,以讎之衆。是以晉厲公滅郄而欒、中行作難,鄭都殺伯咺而食鼎起福,吴王誅胥而越勾踐成霸。則衛侯之逐,鄭靈之弑,不以褚師之不死而公父之不誅,以未可以怒而有怒之色,未可誅而有誅之心,怒其當罪而誅,不逆人心,雖懸奚害?夫未立有罪,即位之後,宿罪而誅齊胡,胡之所以滅。君行之臣,猶有後患,况臣而行之君乎?誅既不當,而以盡心,是與天下讎,則雖戮,不亦可乎?
衛靈之時,彌瑕有寵於衛國。侏儒有公者,曰:臣之夢淺矣。公曰:奚夢?夢竈者,公。公怒曰:吾聞人主者夢日,奚寡人而夢竈乎?侏儒曰:夫日兼照天下,一物不能當;人君兼照一國,一人不能壅。故將人主而夢日。夫竈,一[00330]人煬焉,則後人無從矣。或者一人煬君邪?則臣雖夢竈,不亦可乎?公曰:善。遂去雍鉏,退彌瑕,而用司空狗。
或曰:侏儒善假於夢以主道矣,然靈公不知侏儒之言。去雍鉏,退彌瑕,而用司空狗者,是去所愛而用所賢。鄭都賢慶建而壅焉,燕噲賢之而壅焉。夫去所愛而用所賢,未免使一人煬已。不肖者煬主,不足以害明。今不加知而使賢者煬主已,則賢矣。
或曰:屈到嗜芰,文王嗜菖蒲,菹非正味,而賢尚之,所味不必美;晉靈侯說參無恤,燕噲賢之,非正士,而君尊之,所賢不必賢。非賢而賢用之,與愛而用之同;賢誠賢而舉之,與用所愛異狀。故楚莊舉叔孫而霸,啇辛用費仲而滅,此皆用所賢而相反。燕噲雖舉所賢,而同於用所愛,衛奚距然哉?則侏儒之未可。君壅而不知其壅,已之後而知其壅[00331],故退壅臣,是加知之。日不加知而使賢者煬已,則必危,而今以加知矣,則雖煬已,必不危矣。
韓非卷第十六終[00332] [00333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