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蠹第四十九
上古之世，人民少而禽獸衆，人民不勝禽獸蟲蛇。有聖人作，搆木巢，以避羣害，而民悦之，使王天下，號曰有巢氏。民食果蓏蜯蛤，腥臊惡臭，而害腹胃，民多疾病。有聖人作鑽燧取火以化腥臊，而民說之，使王天下，號之曰燧人氏。中古之世，天下水，而鯀禹决瀆。近古之世，桀紂暴亂，而湯武征伐。今有搆木、鑽燧於夏后氏之世者，必鯀、禹笑矣。有决瀆於殷、周之世者，必湯、武笑矣。然則今有美堯、舜、湯、武、禹之道於當今之世者，必新聖笑矣。是以聖人不期脩古，在扶世急也。不法常可，論世之，因之。宋人有耕田者，田中有株，兔走觸株，折頸而死，因釋其耒而守株，冀復得兔，兔不可復得，而身宋國笑。今欲以先王[00380]之政治當世之民，皆守株之類。古者丈夫不耕，草木之實足食；婦人不織，禽獸之皮足衣。不力而飬足，人民少而財有餘，故民不爭。是以厚賞不行，重罰不用，而民自治。今人有五不多，有五，父未死，而有十五孫，是以人民衆而貨財寡，力勞而供飬薄。故民爭，雖倍賞累罰而不免於亂。堯之王天下，有茅茨不翦，采椽不斫，糲粢之食，藜藿之羹，冬曰麑裘，夏曰葛衣，雖監門之服，飬不虧於此矣。禹之王天下，身執耒臿，以民先，股無股，脛不生毛，雖臣虜之勞，不苦於此矣。以是言之，夫古之讓天者，是去監門之飬，而離臣虜之勞，古傳天下而不足多。今之縣令，一日身死，孫累世絜駕，故人重之。是以人之於讓，輕辭古之天，難去今之縣令者，薄厚之實異。夫山居而谷汲者，膢臘而相遺以水；谷水難得，故節以水相遺也。澤居苦水者，買庸而决竇。澤者苦水，故買人功使决竇也。故饑歲之春，[00381]幼弟不饟；幼弟可惜，猶不饟之也。穰歲之秋，疏客必食。非疏骨肉，愛過，多少之實異。是以古之易財，非仁，財多；今之爭奪，非鄙，財寡。輕辭天，非高，勢薄；爭土橐，非下，權重。故聖人議多少，論薄，後之政。故罰薄不慈，誅嚴不戾，稱俗而行。故因於世，而適於。古者王處豐、鎬之間，地方百里，行仁義而懷西戎，遂王天下。徐偃王處東，地方五百里，行仁義，割地而朝者十有六國。荆文王恐其害己，舉兵伐徐，遂滅之。故文王行仁義而王天下，偃王行仁義而喪其國，是仁義用於古不用於今。故曰：世異則異。當舜之時，有苖不服，禹將伐之。舜曰：不可，上德不厚而行武，非道。乃脩教年，執干戚舞有苖，乃服。共工之戰，鐡銛矩者及乎敵，鎧甲不堅者乎體，是干戚用於古不用於今。故曰：異則變。上古競於道德，中世逐於智謀，當今爭於氣力。齊將攻魯，魯使貢說[00382]之。齊人曰：言非不辯，吾所欲者土地，非斯言所謂。遂舉兵伐魯，去門十里以界。故偃王仁義而徐亡，貢辯智而魯削。以是言之，夫仁義辯智，非所以持國。去偃王之仁，息貢之智，循徐、魯之力，使敵萬乘，則齊、荆之欲不得行於國矣。
夫古今異俗，新故異，如欲以寬緩之政，治急世之民，猶無轡策而御駻馬，此不知之患。今儒墨皆先王兼愛天下，則視民如父母。何以明其然？曰：司寇行刑，君之不舉，樂聞死刑之報，君流涕。此所舉先王。夫以君臣如父則必治，推是言之，是無亂父。人之情性，莫先於父母，皆愛而未必治，雖厚愛矣，奚遽不亂？今先王之愛民，不過父母之愛。必不亂，則民奚遽治哉！且夫以法行刑，而君之流涕，此以效仁，非以治。夫垂泣不欲刑者，仁；然而不可不刑者，法。先王勝其法，不聽其泣，則仁之不可以治亦明矣。且民者，固[00383]服於勢，寡能懷於義。仲尼，天下聖人，脩行明道以游海内，海内說其仁，美其義，而服役者七十人。蓋貴仁者寡，能義者難。故以天下之，而服役者七十人，而仁義者一人。魯哀公，下主，南面君國，境内之民莫敢不臣。民者固服於勢，誠易以服人，故仲尼反臣，而哀公頑君。仲尼非懷其義，服其勢。故以義則仲尼不服於哀公，乘勢則哀公臣仲尼。今學者之說人主，不乘必勝之勢而勝，務行仁義，則可以王，是求人主之必及仲尼，而以勢之凡民皆如列徒，則七十子也。此必不得之數。
今有不才之，父母怒之弗改，鄉人譙之弗動，師長教之弗變。夫以父母之愛，鄉人之行，師長之智，美加焉，而終不動，其脛毛不改。州部之吏，操官兵，推公法，而求索姦人，然後恐懼，變其節，易其行矣。故父母之愛不足以教，必待州部之嚴刑者，民固驕於愛，聽於威矣。故十仞之城，樓季弗能踰者，峭；千[00384]仞之山，跛牂易牧者，夷。故明王峭其法而嚴其刑。布帛尋常，庸人不釋；鑠金百溢，溢跖不掇。金銷爛雖多，跖弃而不掇。不必害則不釋尋常，必害手則不掇百溢，故明主必其誅。是以賞莫如厚而信，使民利之。罰莫如重而必，使民畏之；法莫如一而故，使民知之。故主施賞不遷，行誅無赦，譽輔其賞，毁隨其罰，則賢不肖俱盡其力矣。今則不然。其有功，爵之而卑其士官。以其耕作，賞之，而少其家業。以其不收，外之而高其輕世。以其犯禁罪之，而多其有勇。毁譽賞罰之所加者，相與悖繆，故法禁壞而民愈亂。今兄弟被侵必攻者，廉；世謂之有廉隅之人。知友辱隨仇者，貞。廉貞之行成，而君上之法犯矣。人主尊貞廉之行，而忘犯禁之罪，故民程於勇，而吏不能勝。不力而衣食，則謂之能；不戰功而尊，謂之賢。賢能之行，而忘兵弱地弱之禍，則私行立而功公利滅矣。儒以文亂法，俠以武犯禁，而人主兼禮[00385]之，此所以亂。夫離法者罪，而諸先王以文學；犯禁者誅，而羣俠以私劍飬。故法之所非，君之所取，吏之所誅，上之所飬。法趣上下四相反，而無所定，雖有十黄帝，不能治。故行仁義者非所譽，譽之則害功；文學者非所用，用之則亂法。楚之有直躬，其父竊羊而謁之吏，令尹曰：殺之。以直於君而曲於父，報而罪之。以是觀之，夫君之直臣，父之暴。魯人從君戰，戰北。仲尼問其故，對曰：吾有老父，身死莫之飬。仲尼以孝，舉而上之。以是觀之，夫父之孝，君之背臣。故令尹誅而楚姦不上聞，仲尼賞而魯民易降北。上下之利，若是其異，而人主兼舉匹夫之行而求致社稷之福，必不幾矣。古者蒼頡之作，自環者謂之私，背私謂之公。公私之相背，乃蒼頡固以知之矣。今以同利者，不察之患。然則匹夫計者，莫如脩行義而習文學。行義脩則信，信則受；文學習則明[00386]師，明師則顯榮。此匹夫之美，然則無功而受，無爵而顯榮，有政，如此，則國必亂，主必危矣。故不相容之，不兩立。斬敵者受賞，而高慈惠之行；拔城者受爵禄，而信廉愛之說；堅甲厲兵以難，而美薦紳之飾；富國以農，距敵恃卒，而貴文學之士；廢敬上畏法之民，而飬遊俠私劍之屬。舉行如此，治強不可得。國平飬儒俠，難至用介士，所利非所用，所用非所利。是故服者簡其業，而於游學者曰衆，是世之所以亂。且世之所謂賢者，貞信之行；所謂智者，微妙之言。微妙之言，上智之所難知。今衆人法，而以上智之所難知，則民無從識之矣。故糟糠不飽者不務粱肉，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繡。夫治世之，急者不得，則緩者非所務。今所治之政，民間之，夫婦所明知者不用，而慕上知之論，則其於治反矣。故微妙之言，非民務。若夫賢良貞信之行者，必將貴不欺之士。不欺之士者，亦[00387]無不欺之術。布衣相與交，無富厚以相利，無威勢以相懼，故求不欺之士。今人主處制人之勢，有一國之厚，重賞嚴誅，得操其柄，以脩明術之所燭，雖有田常、罕之臣，不敢欺，奚待於不欺之士？今貞信之士不盈於十，而境内之官以百數。必任貞信之士，則人不足官；人不足官，則治者寡而亂者衆矣。故明主之道，一法而不求智，固術而不慕信，故法不敗而羣官無姦詐矣。今人主之於言，說其辯而不求其當焉；其用於行，美其聲而不責其功。是以天下之衆，其談言者務辨而不周於用，故舉先王言仁義者盈廷，而政不免於亂。行身者競於高而不合於功，故智士退處巖穴，禄不受，而兵不免於弱，政不免於亂。此其故何？民之所譽，上之所禮，亂國之術。今境内之民皆言治，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，而國貧，民耕者衆，執耒者寡。境内皆言兵，藏孫、吳之者家有之，而兵愈弱，言戰者多，[00388]被甲者少。故明主用其力，不聽其言，賞其功伐，禁無用，故民盡死力以從其上。夫耕之用力勞，而民之者，曰可得以富；戰之危，而民之者，曰：可得以貴。今脩文學，習言談，則無耕之勞而有富之實，無戰之危而有貴之尊，則人孰不？是以百人智，而一人用力。智者衆則法敗，用力者寡則國貧，此世之所以亂。
故明主之國，無簡之文，以法教，無先王之語，以吏師，無私劍之捍，以斬首勇。是境内之民，其言談者必軌於法，動作者之於功，勇者尽之於軍。是故無則國富，有則兵強，此之謂王資。既畜王資，而承敵國之舋，超五帝，侔王者，必此法。今則不然，士民縱恣於内，言談者勢於外，外内稱惡以待強敵，不亦殆乎！故羣臣之言外者，非有分於從衡之黨，則有仇讎之患，而借力於國。從者合衆強以攻一弱，而衡者一強以攻衆弱，皆非所以持國。[00389]今人臣之言衡者，皆曰：不則遇敵受禍矣。未必有實舉，則圖而委，效璽而請兵矣。獻圖則地削，效璽則名卑。地削則圖削，名卑則政亂矣。衡，未其利，而亡地亂政矣。人臣之言從者皆曰：不救而伐，則失天下，失天下則國危，國危而主卑。救未必有實，則起兵而敵矣。救未必能存，而交未必不有疏，有疏則強國制矣。出兵則軍敗，退守則城拔。救從，未其利，而亡地敗軍矣。是故強則以外權士官於内，救則以内重求利於外。國利未立，封土厚禄至矣。主上雖卑，人臣尊矣。國地雖削，私家富矣。成則以權長重，敗則以富退處。人主之於其聽說於其臣，未成，則爵禄已尊矣。敗而弗誅，則游說之士，孰不用矰繳之說而徼倖其後？故破國亡主，以聽言談者之浮說。此其故何？是人君不明乎公私之利，不察當否之言，而誅罰不必其後。皆曰：外可以[00390]王，可以安。夫王者，能攻人者，而安則不可攻。強則能攻人者，治則不可攻。治強不可責於外，内政之有。今不行法術於内，而智於外，則不至於治強矣。鄙諺曰：長袖善舞，多錢善賈。此言多資之易工。故治強易謀，弱亂難計。故用於秦者十變而謀希失，用於燕者一變而計希得。非用於秦者必智，用於燕者必愚，蓋治亂之資異。故周去秦從，期年而舉；衛離魏衡，半歲而亡。是周滅於從，衛亡於衡。使周、衛緩其從衡之計，而其境内之治，明其法禁，必其賞罰，尽其地力，以多其積，致其民死，以堅其城守。天下得其地，則其利少，攻其國則其。萬乘之國莫敢自頓於堅城之下，而使強敵裁其弊。此必不亡之術。舍必不亡之術，而道必滅之，治國者之過。智困於内而政亂於外，則亡不可振。民之政計，皆就安利，如辟危窮。今之攻戰，進則死於敵，退則死於誅，則危矣。[00391]弃私家之而必汗馬之勞，家困而上弗論，則窮矣。窮危之所在，民安得勿避。故私門而完解舍，解舍完則遠戰，遠戰則安。行貨賂而襲當塗者則求得，求得則私安，私安則利之所在，安得勿就？是以公民少而私人衆矣。夫明王治國之政，使其商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，以寡趣本務而趨末作。今世近習之請行，則官爵可買，官爵可買，則商工不卑矣。姦財貨賈得用於市，則商人不少矣。聚斂倍農，而致尊過耕戰之士，則耿介之士寡而高價之民多矣。是故亂國之俗，其學者則稱先王之道以籍仁義，盛容服而飾辯說，以疑當世之法，而貳人主之心。其言古者，設詐稱，借於外力以成其私，而遺社稷之利。其帶劍者，聚徒屬，立節操，以顯其名，而犯五官之禁。其患御者，積於私門，盡貨賂，而用重人之謁，退汗馬之勞。其商工之民，脩治苦窳之器，聚弗靡之財，蓄積待時，而侔農夫之利。此五者，邦之蠹。人[00392]主不除此五蠹之民，不飬耿介之士，則海内雖有破亡之國，削滅之朝，亦勿怪矣。
顯學第五十
世之顯學，儒、墨。儒之所至，孔丘；墨之所至，墨翟。自孔之死，有張之儒，有思之儒，有顔氏之儒，有孟氏之儒，有漆雕氏之儒，有仲良氏之儒，有孫氏之儒，有樂正氏之儒。自墨之死，有相里氏之墨，有相夫氏之墨，有鄧陵氏之墨。故孔墨之後，儒分八，墨離，取舍相反不同，而皆自謂真孔、墨，不可復生，將誰使定世之學乎？孔、墨俱道堯、舜，而取舍不同，皆自謂真堯、舜，堯、舜不復生，將誰使定儒、墨之誠乎？殷周七百餘歲，虞、夏千餘歲，而不能定儒、墨之真，今乃欲審堯、舜之道於千歲之前，意者其不可必乎？無參驗而必之者，愚，弗能必而據之者，誣。故明據先王，必定堯舜者，非愚則誣。愚[00393]誣之學雜反行，明主弗受。墨者之葬，冬日冬服，夏日夏服，桐棺寸，服喪月，世以儉而禮之。儒者破家而葬，服喪年，毁扶杖，世主以孝而禮之。夫是墨之儉，將非孔之侈。是孔之孝，將非墨之戾。今孝、戾、侈、儉俱在儒、墨，而上兼禮之。漆雕之議，不色撓，不目逃，行曲則違於臧獲，行直則怒於諸侯，世主以廉而禮之。宋榮之議，設不鬥爭，取不隨仇，不羞囹圄，侮不辱，世主以寬而禮之。夫是漆雕之廉，將非宋榮之恕。是宋榮之寬，將非漆雕之暴。今寬廉、恕、暴，俱在，人主兼而禮之。自愚誣之學，雜反之辭爭，而人主俱聽之，故海内之士，言無定術，行無常議。夫冰炭不同器而久，寒暑不兼時而至，雜反之學，不兩立而治。今兼聽雜學，繆行同異之辭，安得無亂乎？聽行如此，其於治人，必然矣。今世之學士語治者，多曰與貧窮地，以實無資。今夫與人相善，無豐年旁[00394]入之利，而獨以完給者，非力則儉。與人相善，無饑饉疾疚禍罪之殃，獨以貧窮者，非侈則墯。侈而墯者貧，而力而儉者富。今上徴斂於富人，以布施於貧家，是奪力儉而與侈墯，而欲索民之疾作而節用，不可得。今有人於此，義不入危城，不處軍旅，不以天下利易其脛一毛，世主必從而禮之，貴其智而高其行，以輕物重生之士。夫上所以陳良田澤，設爵禄，所以易民死命。今上尊貴輕物重生之士，而索民之出死而重殉上，不可得。藏策，習談論，聚徒役，服文學，而議說，世主必從而禮之，曰：敬賢士，先王之道。夫吏之所税，耕者；而上之所飬，學士。耕者則重税，學士則多賞，而索民之疾作而少言談，不可得。立節參民，執操不侵，怨言過於耳，必隨之以劍，世主必從而禮之，以自好之士。夫斬首之勞不賞，而家鬥之勇尊顯，而索民之疾戰距敵而無私鬥，不可得。國平[00395]則飬儒俠，難至則用介士，所飬者非所用，所用者非所飬，此所以亂。且夫人主於聽學，若是其言，宜布之而官用其身；若非其言，宜去其身而息其端。今以是，而弗布於官；以非，而不息其端。是而不用，非而不息，亂亡之道。澹臺羽，君之容，仲尼幾而取之，與處久而行，不稱其貌。宰予之辭，推而文，仲尼幾而取之，與處而智，不充其辯。故孔曰：以容取人乎，失之羽；以言取人乎，失之宰予。故以仲尼而智，而有失實之聲。今之新辯濫乎宰予，而世主之聽眩乎仲尼，悦其言，因任其身，則焉得無失乎？是以魏任孟卯之辯，而有華下之患；趙任馬服之辯，而有長平之禍。此者，任辯之失。夫視鍜錫而察青黄，區冶不能以必劍，水擊鵠雁，陸斷駒馬，則臧獲不疑鈍利。發齒吻形容，伯樂不能以必馬，授車就駕而觀其末塗，則臧獲不疑駑良。觀容服，聽辭言，仲尼不能以必士，試之官職，課[00396]其功伐，則庸人不疑於愚智。故明主之吏，宰相必起於州部，猛將必發於卒伍。夫有功者必賞，則爵禄厚而愈勸；遷官襲級，則官職而愈治。夫爵禄而官職治，王之道。磐石千里，不可謂富；象人百萬，不可謂強。石非不，數非不衆，而不可謂富強者，磐不生粟，象人不可使距敵。今商官技藝之士，亦不墾而食，是地不墾，與磐石一貫。儒俠毋軍勞，顯而榮者，則民不使與象人同。夫禍知磐石象人，而不知禍商官儒俠不墾之地，不使之民，不知類者。
故敵國之君王，雖說吾義，吾弗入貢而臣；關内之侯，雖非吾行，吾必使執禽而朝。是故力多則人或，力寡則朝於人，故明君務力。夫嚴家無悍勇，而慈母有敗。吾以此知威勢之可以禁暴，而德厚之不足以止亂。夫聖人之治國，不恃人之吾善，而用其不得非。恃人之吾善，境内不什數，用人不得非，一國可使齊。治者用衆[00397]而舍寡，故不務德而務法。夫必恃自直之箭，百世無矢；恃自圜之木，千世無輪矣。自直之箭，自圜之木，百世無有一，然而世皆乘車射禽者，何？隱栝之道用。雖有不恃隱栝，而有自直之箭、自圜之木，良工弗貴。何則？乘者非一人，射者非一發。不恃賞罰，而恃自善之民，明主弗貴。何則？國法不可失，而所治非一人。故有術之君，不隨適然之善，適然謂偶然也。而行必然之道。今或謂人曰：使必智而壽，則世必以狂。夫智，性；壽，命。性命者，非所學於人，而以人之所不能說人，此世之所以謂之狂。謂之不能，然則是諭。夫諭，性。以仁教人，是以智與壽說，有度之主弗受。故善毛嗇、西施之美，無益吾面，用脂澤粉黛，則倍其初。言先王之仁義，無益於治。明吾法度，必吾賞罰者，亦國之脂澤粉黛。故眀主急其助而緩其頌，故不道仁義。今巫祝之祝人曰：使若千秋萬秋，千歲萬歲之聲括耳，[00398]而一日之壽無徴於人。此人所以簡巫祝。今世儒者之說人主，不善今之所以治，而語已治之功，不審官法之，不察姦邪之情，而皆道上古之傳，譽先王之成功。儒釋辭曰：聽吾言則可以霸。此說者之巫祝，有度之主不受。故明主舉實，去無用，不道仁義者，故不聽學者之言。今不知治者，必曰得民之心。欲得民之心而可以治，則是伊尹、管仲無所用，將聽民而已矣。民智之不可用，猶嬰兒之心。夫嬰兒不剔首則腹痛，首病不治，則加痛。不㨽痤則寖益。謂癰。疈，威而潰之。披，疈。剔首揊痤，必一人抱之，慈母治之，然猶啼呼不止，嬰兒不知犯其所苦，致其所利。今上急耕田墾草以厚民産，而以上酷；脩刑重罰以禁邪，而以上嚴；徴賦錢粟以實倉庫，且以救飢饉，軍旅，而以貪；境内必知介而無私解，并力疾鬥所以禽虜，而以上暴。此四者，所以治安，而民不知悦。夫求聖通之。
韓非卷第十九終[00399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