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儲說右第十五
一:賞罰共則禁令不行。令臣操之,故曰共也。何以明之?以造父、於期,既善馭馬,又能忍渴,及至彘趨飲,遂不能制。罕出彘,罕行罰,一國畏之,因篡君亦威分出彘之類也。田恒圃池。擅行賞,人歸之,因弑簡公,亦分圃池之此也。故宋君、簡公弑,患在王良、造父之共車,田連、成竅之共琴。王造誠能御車,使共操轡,則不進。田成信善琴,令共操彈,則曲不成。君臣共賞,亦由是也。
:治強生於法,弱亂生於阿,法曲則亂,君明於此,則正賞罰非仁下。爵禄生於功,功立則爵生。誅罰生於罰,罪著則罰生。臣明於此,則盡死力而忠君。君通於不仁,臣通於不忠,則可以王矣。昭襄知主情但當自求理,以此言責也。百姓但當仰君,亦不須曲爲愛。故君疾而禱者,責之以二甲。而不發五苑,應侯欲發蔬果以救饑人,昭王以爲無功受賞,因止之也。田鮪知臣情,但當立功,蓋因不須私忠於上也。故教田章鮪教子章曰:富國家自富,利君身自利也。而公儀辭魚。以爲遼法受魚則失魚,故不受。
:明主者,鑒於外,而外不得不成,故蘇代非齊王。以令燕王專任[00278]子之,故不專任,終不成霸。人主鑒於上,而居者不適不顯,故潘壽言禹情。欲媚子之,故謂燕王,言禹傳位於益,終令啓取之。王遂崇子之。人主無所覺悟,方吾知之,故恐同衣於族,而况借於權乎?方吾知人皆知己,不與同服者共車,同族者共家,恐其因同而擅已,况君權可借臣乎?吳章知之,故說以佯,而况借於誠乎?趙王惡虎目而壅。明主之道,王圃中虎目而惡之,左右或言平陽君之目甚於虎目,遂殺言者。如周行人之却衛侯。衛侯君名辟疆。行人以辟疆天子同號,故不令朝,改名然後納之。
四:人主者,守法責成以立功者。聞有吏雖亂而有獨善之民,吏雖亂賢,人不改操。殷之三人,夏之龍逢是也。不聞有亂民而有獨治之吏。子率以正,孰敢不正?故明主治吏不治民。吏治則民治矣。說在揺木之本與引網之綱。揺木本則萬木動,引網綱則萬目張,吏正則國治也。故失火之嗇夫,不可不論。救火者吏操壺走火,則一人之用。操鞭使人,則役萬夫。明主執契亦然。故所遇術者,如造父之遇篤馬,牽馬推車,則不能進;代御執轡持筴,則馬咸騖矣。是以說在椎鍜平夷,榜檠矯直。不然,敗在淖齒用齊戮[00279]閔王,李兌用趙餓主父。
五:因之理,則不勞而成,故兹鄭之踞轅而歌,以上高梁。其患在趙簡主税吏請輕重,主欲税吏間輕重,主不自定其輕重之節,日勿輕重而已。吏因擅意,因以富。薄疑之言國中飽,簡主喜而府庫虚,百姓餓而姦吏富。故桓公巡民,而管仲省腐財怨女。公巡人見有饑人及老而無妻者,以告。仲曰:國有腐財則人饑,宫有怨女則人老而無妻也。不然,則在延陵乘馬不得進,造父過之而之泣。前礙餘,後礙錯,旣不後得前却,遂旁而佚。造父見之泣,猶賞罰失,必致敗也。
右經
一:造父御四馬,馳驟周旋而恣欲於馬。意所欲,馬必隨之也。恣欲於馬者,擅轡筴之制。以轡筴專制之,故馬不違也。然馬驚於出彘,而造父不能禁制者,非轡筴之嚴不足,威分於出彘。彘亦令馬可畏,故曰威分。王於期駙駕,轡筴不用而擇欲於馬,擅芻水之利。然馬過於圃池而駙馬敗者,非芻水之利不足,德分於圃池。故王良、造[00280]父,天下之善御者,然而使王良操左革而叱咤之,使造父操右革而鞭笞之,馬不能行十里,共故。甲連、成竅,天下善鼓琴者,然而田連鼓上,成竅擑下,而不能成曲,亦故。夫以王良、造父之巧,共轡而御,不能使馬,人主安能與其臣共權以治?以田連、成竅之巧,共琴而不能成曲,人主安能與臣共勢以成功乎?一曰:造父齊王駙駕,渴馬服成,令馬忍渴百日,服習之,故成也。效駕圃中,渴馬圃池,去車走池,駕敗。王於期趙簡主取道,争千里之表,其始發,伏溝中。王於期齊轡筴而進之,彘突出於溝中,馬驚,駕敗。
司城罕謂宋君曰:「慶賞賜與,民之所喜,君自行之。殺戮誅罰,民之所惡,臣請當之。」宋君曰:「諾。」於是出威今,誅臣,君曰:「問罕。」於是臣畏之,細民之。處期年,罕殺宋君而奪政。故罕出彘以奪其君國。罕用刑服,國是由出,彘用威懼焉。[00281]
簡公在上位,罰重而誅嚴,厚賦斂而殺戮民,田成恒設慈愛,朋寬厚。簡公以齊民渴馬,不以恩加民,而田成恒以仁厚圃池。以仁濟物,由圃池也。一曰:造父齊王駙駕,以渴服馬,百日而服成,服成,請效駕齊王。王曰:效駕於圃中。造父驅車入圃,馬圃池而走,造父不能禁。造父以渴服馬,久矣。今馬池,駻而走,雖造父不能治。今簡公之法,禁其衆久矣,而田成恒利之,是田成恒傾圃池而示渴民。一曰:王於期宋君千里之逐,已駕,察手吻文。且發矣,驅而前之,輪中繩;引而却之,馬掩迹。拊而發之,彘逸出於竇中。馬退而却,筴不能進前;馬駻而走,轡不能正。一曰:司城罕謂宋君曰:「慶駕賜予者,民之所好,君自行之;誅罰殺戮者,民之所惡,臣請當之。」於是戮細民而誅臣,君曰:「與罕議之。」居期年,民知殺生之命制於罕,故一國焉。故罕劫宋君而奪其政,法不能禁,故曰:罕出[00282]彘,而田成常圃池。今王良、造父共車,人操一邊轡而入門閭,駕必敗而道不至。令田連、成竅共琴,人撫一絃而揮,則音必敗,曲不遂矣。
.秦昭王有病,百姓里買牛而家王禱。公孫述出之,入賀王曰:「百姓乃皆里買牛王禱。」王使人問之,果有之。王曰:「訾之人甲。訾,毁也,罰之也。夫非令而擅禱,是愛寡人。夫愛寡人,寡人亦且改法,而心與之相循者,是法不立;法不立,亂亡之道。不如人罰甲而復與治。」一曰:秦襄王病,百姓之禱,病愈,殺牛塞禱。郎中閻遏、公孫衍出之,曰:非社臘之時,奚自殺牛而祠社?怪而問之。百姓曰:人主病,之禱,今病愈,殺牛塞禱。閻遏、公孫衍說,王,拜賀曰:過堯、舜矣。王驚曰:「何謂?對曰:堯、舜其民未至之禱。今王病而民以牛禱,病愈,殺牛塞禱,故臣竊以王過堯、舜。」王因使人問之,何里之,訾其里正與伍老屯甲。[00283]屯亦罰也。閻遏、公孫衍媿不敢言。居數月,王飲酒酣樂,閻遏、公孫衍謂王曰:前時臣竊以王過堯、舜,非直敢諛,堯、舜病且其民未至之禱。今王病而民以牛禱,病愈殺牛塞禱,今乃訾其里正與伍老屯甲,臣竊怪之。王曰:「何故不知於此?彼民之所以我用者,非以吾愛之我用者,以吾勢之我用者。吾適勢與民相收,若是,吾適不愛而民因不我用,故遂絶愛道。」
秦饑,應侯請曰:五苑之草著謂草木著地而生也。蔬築,橡果棗栗,足以活民,請發之。昭襄王曰:「吾秦法,使民有功而受賞,有罪而受誅。今發五苑之蔬草者,使民有功與無功俱賞。夫使民有功與無功俱賞者,此亂之道。夫發五苑而亂,不如弃棗蔬而治。」一曰:令發五苑之蓏、蔬、棗、栗,足以活民,是用民有功與無功争取。夫生而亂,不如死而治,夫其釋之。田鮪教其田章曰:欲[00284]利而身,先利而君;欲富而家,先富而國。一曰:田鮪教其田章曰:主賣官爵,臣賣智力,故自恃無恃人。
公儀休相魯而嗜魚,一國盡爭買魚而獻之,公儀不受。其弟諫曰:夫嗜魚而不受者,何?對曰:夫唯嗜魚,故不受。夫即受魚,必有下人之色;有下人之色,將枉於法;枉於法,則免於相。雖嗜魚,此不必能自給致我魚,我不能自給魚。即無受魚而不免於相,雖嗜魚,我能長自給魚。此明夫恃人不如自恃,明於人之己者不如己之自。:之相燕,貴而主斷。蘇代齊使,燕王問之曰:「齊王亦何如主?」對曰:「必不霸矣。」燕王曰:「何?」對曰:「昔桓公之霸,内屬鮑叔,外屬仲,桓公被髮而御婦人,日遊於市。今齊王不信其臣。於是燕王因益信之。之聞之,使人遺蘇代金百鎰,而聽其所使之。」一曰:蘇代秦使燕,無益之,則必不得而還,貢賜不出。於是燕[00285]王,乃譽齊王。燕王曰:「齊王何若是之賢?則將必王乎?」蘇代曰:「救亡不暇,安得王哉!」燕王曰:「何?」曰:「其任所愛不均。」燕王曰:「其亡何?」曰:「昔者齊桓公愛管仲,置以仲父,内理焉,外斷焉,舉國而之,故一匡天下,九合諸侯。今齊任所愛不均,是以知其亡。」燕王曰:「今吾任之,天下未之聞。」於是明日張朝而聽之。潘壽謂燕王曰:「王不如以國讓之。人所以謂堯賢者,以其讓天下於許由,許由必不受,則是堯有讓許由之名,而實不失天下。今王以國讓之,之必不受,則是王有讓之之名,而與堯同行。於燕王因舉國而屬之,之重。」一日,潘壽,闞者,燕使人聘之。潘壽燕王曰:「臣恐之之如益。」王曰:「何益哉?」對曰:「古者禹死,將傳天下於益,啓之人因相與攻益而立啓。今王信愛之,將傳國之,太之人盡懷印,之之人,無一人在朝廷者。王不幸弃羣臣,則之亦益。王[00286]因收吏璽,自百石以上皆效之之,之重。夫人主之所以鏡照者,諸侯之士徒,今諸侯之士徒皆私門之黨。人主之所以自淺娋者,巖穴之士徒,今巖穴之士徒皆私門之舍人。是何?奪號之資在之。故吳章曰:人主不佯憎愛人。佯愛人,不得復憎;佯憎人,不得復愛。」一曰:燕王欲傳國於之,問之潘壽,對曰:「禹愛益而任天下於益,已而以啓人吏。及老,而以所不足任天下,故傳天下於益,而勢重盡在啓。已而啓與友黨攻益而奪之天下,是禹名傳天下於益,而實令啓自取之。此禹之不及堯、舜明矣。今王欲傳之之,而吏無非太之人者,是名傳之而實令太自取之。」燕王乃收璽,自百石以上皆效之之,遂重。
方吾曰:「吾聞之古禮,行不與同服者同車,不與同族者共家,而况君人者乃借其權而外其勢乎!」
吳章謂韓宣王曰:「人主不[00287]可佯愛人,一日不可復憎;不可以佯憎人,一日不可復愛。故佯憎佯愛之徴,則諛者因資而毁譽之,雖有明生,不能復收,而况於以誠借人。」
趙王遊於圃中,左右以莵與虎而輟,輟而觀之。盼然環其眼。環轉其眼,以作怒也。王曰:「可惡哉,虎目。」左右曰:「平陽君之目可惡過此,此未有害,平陽君之目如此者,則必死矣。」其明日,平陽君聞之,使人殺言者,而王不誅。
衛君入朝於周,周行人問其號,對曰:「諸侯辟彊。」周行人却之曰:「諸侯不得與天同號」。開辟彊土者,天子之號。衛君乃自更曰:「諸侯燬。而後内之。」仲尼聞之曰:「遠哉禁偪!虚名不以借人,况實乎?」名辟疆,未必能必疆,故曰虚也。
四.揺木者,一一攝其葉則勞而不徧,左右拊其本而葉徧揺矣。拊、擊,動。臨淵而揺木,鳥驚而高,魚恐而下。善張網者引其綱,不一[00288]一攝萬目而後得,則是勞而難。引其綱而魚已囊矣。故吏者,民之本綱者,故聖人治吏不治民。治吏猶引綱,理人猶張目。救火者,令吏挈壺甕而走火,則一人之用。操鞭箠指麾而趣使人,則制萬夫。是以聖人不親細民,明主不躬。造父方耨,得有父乘車過者,馬驚而不行,其下車牽馬,父推車,請造父助我推車。造父因收器輟而寄載之,援其之乘,乃始檢轡持筴,未之用,而馬轡驚矣。使造父而不能御,雖盡力勞身助之推車,馬猶不肯行。今身使佚,且寄載,有德於人者,有術而御之。故國者,君之車;勢者,君之馬。無術以御之,身雖勞,猶不免亂;術則國之轡束也。有術以御之,身處佚樂之地,致帝王之功。
椎鍜者,所以平不夷;榜檠者,所以矯不直。聖人之法,所以平不夷、矯不直。[00289]
淖齒之用齊,擢閔王之筋;李兌之用趙,餓殺主父。此君者,皆不能用其椎鍜、榜檠,故身死戮,而天下笑。一曰:入齊,則獨聞淖齒,而不聞齊王;入趙,則獨聞李兌而不聞趙土。故曰:人主者不操術,則威勢輕而臣擅名。一曰:田嬰相齊,人有說王者曰:終歲之計,王不一以數日之間自聽之,則無以知吏之姦邪得失。王曰:「善。」田嬰聞之,即遽請於王而聽其計。王將聽之矣,田嬰令官具押劵斗石參升之計。王自聽計,計不勝聽,罷食後,復坐,不復暮食矣。田嬰復謂曰:羣臣所終歲日夜不敢偷怠之,王以一夕聽之,則羣臣有勸勉矣。王曰:「諾。」俄而王已睡矣,吏盡揄刀削其押劵升石之計,王自聽之,亂乃始生。一曰:武靈王使惠文王莅政,李兌相,武靈王不以身躬親殺生之柄,故劫於李兌。
五.兹鄭引輦上高梁而不能支,兹鄭踞轅而歌,前者止,後者[00290]趨,輦乃上。使兹鄭無術以致人,則身雖絶力至死,輦猶不上。今身不至勞苦而輦以上者,有術以致人之故。
趙簡主出税者,吏請輕重。簡主曰:勿輕勿重。重則利入於上,若輕則利於民,吏無私利而正矣。薄疑謂趙簡主曰:君之國中飽。簡主欣然而喜曰:何如焉?對曰:府庫空虚於上,百姓貧餓於下,然而姦吏富矣。
齊桓公微服以巡民家,人有年老而自飬者,桓公問其故。對曰:「臣有人,家貧無以妻之,傭朱及。」桓公以告管仲,曰:「畜積有腐弃之財,則人饑餓;宫中有怨女,則民無妻。」桓公曰:「善。」乃論宫中有婦人而嫁之。下令於民曰:丈夫十而室,婦人十五而嫁。一曰:柏公微服而行於民間,有鹿門稷者,行年七十而無妻。桓公問管仲曰:「有民老而無妻者乎?」管仲曰:「有,鹿門稷者,行年七十矣而無妻。」桓公曰:「何以令之有妻?」管仲曰:「臣聞之,上有積[00291]財,則民臣必匱乏於下;宫中有怨女,則有老而無妻者」。桓公曰:「善。」令於宫中女未嘗御出嫁之。乃令男年十而室,女年十五而嫁,則内無怨女,外無曠夫。
延陵卓乘蒼龍挑文之乘,言雕飾之。鉤飾在前,約鉤使奮也。錯錣在後。錣,鍬也。以金飾之。馬欲進則鉤飾禁之,欲退則錯錣貫之,馬因旁出。造父過而之泣涕,曰:「古之治人亦然矣。夫賞所以勸之,而毁存焉;罰所以禁之,而譽加焉。民中立而不知所由,言賞則有毁,罰即有譽,故不知其所由。此亦聖人之所泣。」一曰:延陵卓乘蒼龍與翟文之乘,馬有翟之文。前則有錯飾,後則利錣筴,進則引之,退則筴之。馬前不得進,後不得退,遂避而逸,因下抽刀而刎其脚。造父之,泣,終日不食,因仰天而歎曰:筴,所以進之,錯飾在前;引,所以退之,利錣在後。今人主以其清潔進之,以其不適左右退之,以其公正譽之,以其不聽從廢之。民懼,中立而不知所由,此聖人之[00292]所泣。
韓非卷第十四終[00293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