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奇第一種卷之十
茂苑毛宗崗序始氏評 吳門杭永年資能氏評定
第四十五回
江口曹操折兵 群英會蔣幹中計
凡功之將成，必有其端之先。而所謂端者，有順有逆：敵方疑我，而我先敗以驕其志，此端之逆者；敵方輕我，而我先勝以挫其銳，此端之順者。曹操當[01537]劉琮新降，豫州新敗之後，席捲荊、襄，氣吞吳、會，驕盈極矣，是不可不先有以挫之。周郎以江口之勝，預赤壁之端，殆不用逆而用順者乎？
玄德有檀溪躍馬一在前，可謂險矣；而此處江口勞軍之則愈險。雲長有單刀赴會一在後，可謂奇矣；而此處江口相從之則已奇。險莫險於不知，奇莫奇於不露。蔡瑁追之，而倉皇出奔，是知其險者；周瑜送之，而從容作別，是不知其險者。却荊州之請，而以言折魯肅，是露[01538]其奇者；立玄德之後，而以不言懾周瑜，是不露其奇者。前後兩番，極其相類，極其相反，眞妙不可言。
文有正襯，有反襯。寫魯肅老實以襯孔明之乖巧，是反襯；有周瑜乖巧以襯孔明之加倍乖巧，是正襯。譬如寫國色者，以醜女形之而美，不若以美女形之而覺其更美；寫虎將者，以懦夫形之而勇，不若以勇夫形之而覺其更勇。讀此可悟文章相襯之法。
孔明未出草廬之時，即曰「外結孫權」。故荊州之守，關公欲[01539]分兵拒吳，則孔明止之；關公之歿，玄德欲興兵伐吳，則孔明諫之。至白帝托孤以後，終孔明之世，未嘗與吳相惡，蓋欲結之以共討賊。惟魯肅之與孔明合，而周瑜之獨與魯肅殊：肅方引孔明以相助，而瑜則欲殺孔明；肅方引玄德以相助，而瑜欲殺玄德。是瑜不及魯肅遠矣。雖然，肅知玄德與孔明之人傑，故欲得之以援；周瑜亦知玄德、孔明人傑，故必欲殺之以絕患。天下非人傑不能知人傑。嗚呼，瑜亦人傑矣哉！[01540]
玄德在水鏡莊上聽元直之語，妙在句句明白；蔣幹在周瑜帳中聽軍士之語，妙在不甚明白。玄德耳中雖甚明白，心中不知元直誰，却是不明白；蔣幹耳中雖不明白，眼中已張、蔡降，却是極明白。兩樣聽法，亦作兩樣猜法。前後各各入妙。
陳宮在路上拾得玄德與曹操，妙在千眞萬眞；蔣幹在帳中拾得張、蔡與周瑜，妙在疑眞疑假。呂布，更無不信；曹操，初信後疑。陳宮所拾之，並非曹操所作；[01541]蔣幹所拾之，却是周瑜所。一樣拾法，兩樣來歷。前後各各入妙。
秦慶童述董承私語，只一句兩句，妙在慶童不解；蔣幹述周瑜私語，亦只一句兩句，妙在蔣幹先知。慶童所聽，有義狀證，却是曹操搜出；蔣幹所聽，有降證，却是蔣幹帶來。一樣述法，兩樣詳法。前後各各入妙。
周瑜詐睡，是騙蔣幹；蔣幹詐睡，騙周瑜。周瑜假呼蔣幹，是明知其詐睡；蔣幹不應周瑜，是不知其詐呼。周瑜之醉，[01542]醉却是醒；蔣幹之醒，醒却是夢。妙在先說破他是說客，使他開口不得；妙在說他不是說客，一發使他開口不得。妙在夢中呼翼、罵操賊，使他十分疑惑；妙在醒來忘却呼翼、罵操賊，一發使他十分疑惑。周瑜假做極踈，却步步是宻；蔣幹自道極乖，却步步是呆。寫來眞是好看。
却說周瑜聞諸葛瑾之言，轉恨孔明，存心欲謀殺之。次日，點齊軍將，入辭孫權。權曰：「卿先行，孤即起兵繼後。」瑜辭出，與程普、魯肅領兵起行，便邀孔明同往。邀孔明不是好意。孔明欣然從之。孔明從之亦不[01543]是不知。一同登舟，駕起帆檣，迤𨓦?望夏口而進。離江口五六十里，船依次第歇定。周瑜在中央下寨，岸上依西山結營，週圍屯住。孔明只在一葉舟內安身。孔明之舟如一葉，孔明之身亦如一葉。以一葉之身寄于東吳，而安如泰山，眞神人也。周瑜分撥已定，使人請孔明議。孔明至中軍帳，敘禮畢。瑜曰：「昔曹操兵少，袁紹兵多，而操反勝紹者，因用許攸之謀，先斷烏巢之粮。三十回中事，于此處提照。今操兵八十萬，我兵只五六萬，安能拒之？亦必須先斷操之粮，然後可破。我已探知操軍粮草俱屯于聚鐵山。先生久居上，熟知地理。敢煩先生與[01544]關、張、龍輩，吾亦助兵千人，星夜往聚鐵山斷操糧道。彼此各主人之，幸勿推調。」天下唯不懷好意人最會說好話。孔明暗思：「此因說我不動，設計害我。我若推調，必所笑；不如應之，別有計議。」乃欣然領諾。寫孔明乖覺，只是不露出來。瑜喜。孔明辭出。魯肅宻謂瑜曰：「公使孔明劫糧，是何意？」瑜曰：「吾欲殺孔明，恐惹人笑，故借曹操之手殺之，以絕後患耳。」寫周瑜使乖，便自己說出來。肅聞言，乃往孔明，看他知不知。只孔明畧無難色，整點軍馬要行。妙人乖覺全不露。肅不忍，以言挑之曰：「先生此去，可成功否？」寫魯肅忠厚，以反襯周瑜。孔明笑曰：「吾[01545]水戰、步戰、馬戰、車戰，各盡其妙，何愁功績不成？非比江東公與周郎輩止一能。」又用反激語。先生慣行此法。肅曰：「吾與公瑾何謂一能？」孔明曰：「吾聞江南兒謠言云：『伏路把關饒敬，臨江水戰有周郎。』公等于陸地但能伏路把關；此句是賓。周公瑾但堪水戰，不能陸戰耳。」此句是主。肅乃以此言告知周瑜。瑜怒曰：「何欺我不能陸戰耶！不用他去！我自引一萬馬軍，往聚鐵山斷操糧道。」寫孔明耐得，寫周瑜耐不得。肅將此言告孔明。孔明笑曰：「公瑾令吾斷糧者，實欲使曹操殺吾耳。方纔說破他使我之故。吾故以片言戲之，公瑾便容納不下。目[01546]今用人之際，只願吳侯與劉使君同心，則功可成；如各相謀害，休矣。此以正言敎之，止其害我之謀。操賊多謀，他平生慣斷人糧道，今如何不以重兵隄？公瑾若去，必所擒。此以忠言告之，平其好勝之氣。今只當先决水戰，挫動北軍銳氣，別尋妙計破之。爲下文伏筆。望敬善言以告公瑾幸。」魯肅遂連夜回周瑜，述孔明之言。瑜搖首頓足曰：「此人識勝吾十倍，今不除之，後必我國之禍！」愈敬之，愈服之，愈欲殺之。肅曰：「今用人之際，望以國家重。此句是主。且待破曹之後，圖之未晚。」此句是賔。○處處寫魯肅忠厚，以反襯周瑜。瑜然其說。却說玄德分付劉[01547]琦守江夏，自領衆將引兵往夏口。遙望江南岸旗幡隱隱，戈戟重重，料是東吳已動兵矣，乃盡移江夏之兵，至樊口屯扎。玄德聚衆曰：「孔明一去東吳，杳無音信，不知體如何。誰人可去探聽虛寔回報？」魚久脫水，毋乃涸乎？糜竺曰：「竺願往。」玄德乃羊酒禮物，令糜竺至東吳，以犒軍名，探聽虛實。竺領命，駕舟順流而下，逕至周瑜寨前。軍士入報周瑜，瑜召入。竺再拜，致玄德相敬之意，獻上酒禮。瑜受訖，設宴款待糜竺。竺曰：「孔明在此已久，今願與同囘。」瑜曰：「孔明方與我同謀破曹，豈可便去？既不放去，又不令與糜竺[01548]相見。寫周瑜不懷好意。吾亦欲劉豫州，共議良策；奈身統軍，不可暫離。若豫州肯枉駕來臨，深慰所望。」不放孔明去，反欲賺玄德來，寫周瑜一發不懷好意了。竺應諾，拜辭而囘。肅問瑜曰：「公欲玄德，有何計議？」又夾寫魯肅老實，以襯周瑜。瑜曰：「玄德世之梟雄，不可不除。吾今乗機誘至殺之，實國家除一後患。」既欲殺孔明，又欲殺玄德，何其狠也？魯肅再勸諫，又寫魯肅忠厚，以襯周瑜。瑜只不聽，遂傳宻令：「如玄德至，先埋伏刀斧手五十人於壁衣中，看吾擲杯號，便出下手。」讀至此爲玄德擔憂。却說糜竺囘玄德，具言周瑜欲請主公到彼面會，別有商議。玄德便敎収拾快船一[01549]隻，只今便行。又寫玄德坦直，以襯周瑜。雲長諫曰：「周瑜多謀之士，無孔明信，精細之極。恐其中有詐，不可輕去。」前襄陽赴會，是關公勸行；今周郎相邀，却是關公諫阻。與前文相類而又相反。玄德曰：「我今結東吳以共破曹操，周郎欲我，我若不往，非同盟之意。兩相猜忌，不諧矣。」玄德只防曹操，不防周瑜。雲長曰：「兄長若堅意要去，弟願同往。」寫關公。張飛曰：「我跟去。」寫翼德。玄德曰：「只雲長隨我去。翼德與龍守寨。簡雍固守鄂縣。我去便囘。」吩咐畢，即與雲長乗舟，并從者十餘人，飛棹赴江東。前往襄陽，是子龍隨去；今往江東，是關公隨去。前是三百步卒，今只二十從人。又相類而相反。玄德觀看江東艨艟戰[01550]艦、旌旗甲兵，左右分布整齊，心中甚喜。又寫玄德忠厚，以襯周瑜。軍士飛報周瑜：「劉豫州來。」瑜問：「帶多少船隻來？」軍士答曰：「只有一隻船，十餘從人。」瑜笑曰：「此人命合休矣！」讀至此，又爲玄德擔憂。乃命刀斧手先埋伏定，然後出寨迎接。玄德引雲長等十餘人直到中軍帳，敘禮畢，瑜請玄德上坐。天下惟不懷好意人最會虛恭敬。玄德曰：「將軍名傳天下，不才，何煩將軍重禮？」乃分賓主而坐。周瑜設宴相待。且說孔明偶來江邊，聞說玄德來此與都督相會，喫一驚，此一驚不小。急入中軍帳竊看動靜。只周瑜面有殺氣，兩邊壁衣中宻排[01551]刀斧。孔明驚曰：「似此如之奈何！」讀者至此，必疑下文定是孔明設計，然後玄德得脫矣。囘視玄德，談笑自若。履危而不知，使㫄觀者愈着急。却玄德背後一人，按劒而立，乃雲長。在孔明眼中寫一雲長。孔明喜曰：「吾主無危矣。」遂不復入，仍囘身至江邊等候。妙在此時不即與玄德相見。周瑜與玄德飲宴，酒行數巡，瑜起身把盞，猛雲長按劒立於玄德背後，再在周瑜眼中寫一雲長。忙問何人。玄德曰：「吾弟關雲長。」瑜驚曰：「非向日斬顏良、文醜者乎？」二十五回中事，忽于此處一提。玄德曰：「然。」瑜驚，汗流滿背，便斟酒與雲長把盞。不是寫周瑜，正是寫雲長。少頃，魯肅入。玄德曰：「孔明何在？煩敬請[01552]來一會。」瑜曰：「且待破曹操，與孔明相會未遲。」又不肯敎孔明相見。寫周瑜不懷好意。玄德不敢再言。雲長以目視玄德。寫雲長。玄德會意，即起身辭瑜曰：「暫告別。即日破敵収功之後，專當叩賀。」瑜亦不畱，送出轅門。玄德別周瑜，與雲長等來至江邊，只孔明已在舟中。寫孔明眞是可愛。玄德喜。孔明曰：「主公知今日之危乎？」玄德愕然曰：「不知。」孔明曰：「若無雲長，主公幾周郎所害矣。」玄德方纔省悟，極寫玄德忠厚老實。便請孔明同囘樊口。孔明曰：「亮雖居虎口，安如泰山。唯龍能制虎。今主公但収拾船隻軍馬候用。以十一月十甲[01553]日後期，可令龍駕舟來南岸邊等候。切勿有誤。」爲後文伏筆。寫孔明眞是可愛。玄德問其意。孔明曰：「但看東南風起，亮必還矣。」預先算定，眞是奇絕妙絕。玄德再欲問時，孔明催促玄德作速開船。言訖自囘。玄德與雲長及從人開船，行不數里，忽上流頭放下五六十隻船來。船頭上一員將，橫矛而立，乃張飛。因恐玄德有失，雲長獨力難支，特來接應。前已寫過雲長，此却極寫張飛。於是人一同囘寨，不在話下。却說周瑜送玄德，囘至寨中，魯肅入問曰：「公既誘玄德至此，何不下手？」瑜曰：「關雲長，世之虎將，與玄德行坐[01554]相隨，吾若下手，他必來害我。」此處方纔說明。肅愕然。忽報曹操遣使送至。瑜喚入。使者呈上看時，封面上判云「丞相付周都督開拆」。瑜怒，更不開看，將扯碎，擲於地下，此封書亦可作銅雀臺賦觀。喝斬來使。肅曰：「兩國相爭，不斬來使。」瑜曰：「斬使以示威！」遂斬使者，將首級付從人持囘。此人頭囘而身不囘矣，當贈詩一句曰：「頭在曹軍身在吳矣。」隨令甘寧先鋒，韓當左翼，蔣欽右翼，前分六隊起身，每隊二人；今遣三隊迎敵出，每隊只一人，與前甚是變換：此之謂小試其端也。瑜自部領諸將接應。來日四更造飯，五更開船，鳴皷吶喊而進。却說曹操知周瑜毀斬使，怒，便喚蔡瑁、[01555]張允等一班荊州降將前部，操自後軍，催督戰船。到江口，早東吳船隻，蔽江而來。首一員將，坐在船頭上呼曰：「吾乃甘寧！誰敢來與我決戰？」蔡瑁令弟蔡勳前進。兩船將近，甘寧拈弓搭箭，望蔡勳射來，應弦而倒。先寫先鋒立功。寧驅船進，萬弩齊發，曹軍不能抵當。右邊蔣欽，左邊韓當，直衝入曹軍隊中。次寫左右翼。曹軍半是青、徐之兵，素不習水戰，江面上，戰船一擺，早立腳不住。甘寧等路戰船，縱橫水面。總寫一句。周瑜催船助戰。曹軍中箭着炮者不計其數，從巳時直殺到未時，周瑜[01556]雖得利，只恐寡不敵衆，遂下令鳴金，収住船隻。此孔明所謂「先挫北軍銳氣」者，雖是周瑜之功，亦即孔明之所敎。曹軍敗囘。操登旱寨，再整軍士，喚蔡瑁、張允責之曰：「東吳兵少，反所敗，是汝等不用心耳！」爲下文曹操誤殺二人張本。蔡瑁曰：「荊州水軍，久不操練；青、徐之軍，素不習水戰：故爾致敗。今當先立水寨，令青、徐軍在中，荊州軍在外，每日敎習精熟，方可用之。」操曰：「汝既水軍都督，可以便宜從，何必稟我？」於是張、蔡人，自去訓練水軍。沿江一帶分十四座水門，以船居於外城郭，船居於內，可通往來。爲周瑜計殺二人張本。至晚點[01557]上燈火，照得天心水面通紅。旱寨百餘里，煙火不絕。將寫周瑜所放之火，先寫曹操軍中之火。襯染絕妙。却說周瑜得勝囘寨，犒賞軍，一面差人到吳侯處報捷。當夜瑜登高觀望，只西邊火光接天。左右告曰：「此皆北軍燈火之光。」又寫火光，預爲下文赤壁火光襯染。瑜亦心驚。次日，瑜欲親往探看曹軍水寨，乃命収拾樓船一隻，帶着皷樂，隨行健將數員，各帶強弓硬弩，一齊上船，迤𨓦?前進。至操寨邊，瑜命下矴石，樓船上皷樂齊奏。瑜暗窺他水寨，驚曰：「此深得水軍之妙！」問：「水軍都督是誰？」左右曰：「蔡瑁、張允。」瑜思曰：「人久居江[01558]東，諳絕水戰，吾必設計先除此人，然後可以破曹。」爲下文賺蔣幹張本。正窺看間，早有曹軍飛報曹操，說：「周瑜偷看吾寨。」操命縱船擒捉。瑜水寨中旗號動，急敎収起矴石，兩邊四下一齊輪轉櫓棹，望江面上如飛而去。極寫南船輕捷。比及曹寨中船出時，周瑜的樓船，已離十數里遠，追之不及，囘報曹操。操問衆將曰：「昨日輸一陣，挫動銳氣；今被他深窺吾寨。吾當作何計破之？」言未畢，忽帳下一人出曰：「某自幼與周郎同窗交契，願憑寸不爛之舌，往江東說此人來降。」周瑜既觀水寨之後，正欲使人渡江離間蔡瑁、張允，而蔣幹請往江東，適[01559]中機會，恰好湊着周瑜也。曹操喜，視之，乃九江人，姓蔣，名幹，字翼，現帳下幕賔。操問曰：「翼與周公瑾相厚乎？」幹曰：「丞相放心。幹到江左，必要成功。」誰知此處倒使周瑜成功。操問：「要將何物去？」幹曰：「只消一童隨往，僕駕舟，其餘不用。」操甚喜，置酒與蔣幹送行。幹葛巾布袍，駕一隻舟，徑到周瑜寨中，命傳報：「故人蔣幹相訪。」周瑜正在帳中議，聞幹至，笑謂諸將曰：「說客至矣！」遂與衆將附耳低言，如此如此。妙在不敘明所授何計，直待下文方見。衆皆應命而去。瑜整衣冠，引從者數百，皆錦衣花帽，前後簇擁而出。葛巾布袍，極其淡素；錦衣花帽，極其縇赫：相形[01560]之下，甚是好看。蔣幹引一青衣童，昂然而來。瑜拜迎之。幹曰：「公瑾別來無恙？」瑜曰：「翼良苦：遠涉江湖，曹氏作說客耶？」妙在開口便說破他。幹愕然曰：「吾久別足下，特來敘舊，奈何疑我作說客？」瑜笑曰：「吾雖不及師曠之聰，聞弦歌而知雅意。」趣甚，不愧稱顧曲周郎。幹曰：「足下待故人如此，便請告退。」瑜笑而挽其臂曰：「吾但恐兄曹氏作說客耳。既無此心，何速去？」遂同入帳。敘禮畢，坐定，即傳令悉召江左英傑與翼相。誇耀江東人物。須臾，文官武將，各穿錦衣；帳下偏裨將校，都披銀鎧：分兩行而入。誇耀江東殷富。瑜都敎相畢，就[01561]列於兩傍而坐。張筵席，奏軍中得勝之樂，輪換行酒。瑜告衆官曰：「此吾同窗契友。雖從江北到此，却不是曹家說客。公等勿疑。」前妙在說破他是「說客」，此又妙在說他并不是「說客」，使他開口不得。遂解佩劒付太史慈曰：「公可佩我劒作監酒：今日宴飲，但敘朋友交情；如有提起曹操與東吳軍旅之者，即斬之！」一發使他開口不得。妙甚，惡甚。太史慈應諾，按劒坐於席上。朱虛侯監酒，是禁人逃席；今太史慈監酒，是戒言公事：此等令官，眞是怕人。蔣幹驚愕，不敢多言。直是開口不得。周瑜曰：「吾自領軍以來，滴酒不飲；今日故人，無疑忌，當飲一醉。」說罷，笑暢飲。爲下文詐醉張本。座上觥籌交[01562]錯。飲至半醋，瑜攜幹手，同步出帳外。左右軍士，皆全裝慣帶，持戈執戟而立。誇耀江東軍威。瑜曰：「吾之軍士，頗雄壯否？」幹曰：「眞熊虎之士。」瑜引幹到帳後一望，糧草堆如山積。又誇耀江東軍糧。瑜曰：「吾之糧草，頗足否？」幹曰：「兵精糧足，名不虛傳。」瑜佯醉笑曰：「想周瑜與翼同學業時，不曾望有今日。」幹曰：「以吾兄高才，實不過。」瑜執幹手曰：「丈夫處世，遇知己之主，外托君臣之義，內結骨肉之恩，言必行，計必從，禍福共之。假使蘇秦、張儀、陸賈、酈生復出，口似懸河，舌如利刃，安能動我心哉！」說得風流慷慨，一發使他開口不得。[01563]言罷笑。蔣幹面如土色。瑜復攜幹入帳，會諸將再飲，因指諸將曰：「此皆江東之英傑。今日此會，可名『羣英會』。」盛稱江東得士，非獨誇示蔣幹，正以誇示曹操也。飲至天晚，點上燈燭，瑜自起舞劒作歌。歌曰：
丈夫處世兮立功名，立功名兮慰平生。慰平生兮吾將醉，吾將醉兮發狂吟！
歌罷，滿座歡笑。至夜深，幹辭曰：「不勝酒力矣。」瑜命撤席，諸將辭出。瑜曰：「久不與翼同榻，今宵抵足而眠。」於是佯作醉之狀，攜幹入帳共寢。瑜和衣卧倒，嘔吐狼藉。蔣幹如何睡得着？妙在攪得[01564]他不能穩睡。伏枕聽時，軍中皷打更，起視殘燈尚明。看周瑜時，鼻息如雷。幹帳內桌上，堆着一卷文，乃起牀偷視之，却都是往來信。內有一封，上寫「蔡瑁張允謹封」。惡極，妙極。幹驚，暗讀之。略曰：
某等降曹，非圖仕祿，迫於勢耳。今已賺北軍困於寨中，但得其便，即將操賊之首，獻於麾下。早晚人到，便有關報。幸勿疑。先此敬覆。
幹思曰：「原來蔡瑁、張允結連東吳！」遂將暗藏於衣內。再欲檢[01565]看他時，牀上周瑜翻身，幹急滅燈就寢。瑜口內含糊曰：「翼，我數日之內，敎你看操賊之首！」既驅之以桌上來書，又騙之以帳中醉語。騙法愈妙。幹勉強應之。瑜曰：「翼，且住！敎你看操賊之首！」又複疊一句，宛然是醉人聲口。及幹問之，瑜睡着。妙絕。幹伏於牀上，將近四更，只聽得有人入帳喚曰：「都督醒否？」周瑜夢中做忽覺之狀，妙絕。故問那人曰：「牀上睡着何人？」又宛然是醉人情狀。粧來逼眞。答曰：「都督請翼同寢，何故忘却？」瑜懊悔曰：「吾平日未嘗飲醉；昨日醉後失，不知可曾說甚言語？」既詐醉，又詐醒；既詐說，又詐忘。粧來逼眞。那人曰：「江北有人到此。」瑜喝：「低聲！」妙絕。便喚：「[01566]翼。」妙絕。蔣幹只粧睡着。前是周瑜假睡，此又是蔣幹假睡。幹受人騙，又要騙人。瑜潛出帳。幹竊聽之，只聞有人在外曰：「張、蔡都督道：『急切不得下手。』」既騙之以帳中醉話，又騙之以帳外人語。騙法愈妙。後面言語頗低，聽不眞實。只一句勾了，正不消多聽。少頃，瑜入帳，喚：「翼。」妙絕。蔣幹只是不應，蒙頭假睡。蔣幹只道自己騙人，不料已受人騙。瑜亦解衣就寢。計策已完，可以解衣矣。幹尋思：「周瑜是箇精細人，天明尋不，必然害我。」睡至五更，幹起喚周瑜，瑜却睡着。幾番詐醉，又幾番詐睡，可謂神於騙矣。幹戴上巾幘，潛步出帳，喚童，徑出轅門。軍士問：「先生那裏去？」幹曰：「吾在此恐誤都督，權且告別。」軍士亦[01567]不阻當。皆是周瑜之計。幹下船，飛棹囘曹操。操問：「翼幹若何？」幹曰：「周瑜雅量高致，非言詞所能動。」操怒曰：「不濟，反所笑！」幹曰：「雖不能說周瑜，却與丞相打聽得一件。乞退左右。」幹取出信，將上項逐一說與曹操。操怒曰：「賊如此無禮耶！」前只是蔣幹中計，今曹操亦中計了。即便喚蔡瑁、張允到帳下。操曰：「我欲使汝人進兵。」瑁曰：「軍尚未曾練熟，不可輕進。」操怒曰：「軍若練熟，吾首級獻於周郎矣！」蔡、張人不知其意，驚慌不能囘答。若使曹操出書示之，責以謀反，而蔡、張二人猶可辨，操亦不至於殺二人矣。正妙在不說明白，致二人驚惶失語，宛然是機謀已洩，不能抵對。[01568]操喝武士推出斬之。須臾，獻頭帳下，操方省悟曰：「吾中計矣！」聰明人只好愚弄他一時。後人有詩嘆曰：
曹操奸雄不可當，一時詭計中周郎。
蔡張賣主求生計，誰料今朝劒下亡！
衆將殺張、蔡人，入問其故。操雖心知中計，却不肯認錯，聰明人吃騙，往往不肯認錯，不獨曹操爲然也。乃謂衆將曰：「人怠慢軍法，吾故斬之。」衆皆嗟呀不已。操於衆將內選毛玠、于禁水軍都督，以代蔡、張人之職。想二人火星進命矣。細作探知，報過江東。周瑜喜曰：「吾所[01569]患者，此人耳。今既剿除，吾無憂矣。」肅曰：「都督用兵如此，何愁曹賊不破乎！」瑜曰：「吾料諸將不知此計，獨有諸葛亮識勝我，想此謀亦不能瞞。瞞過蔣幹，瞞過曹操，安能瞞過孔明？敬試以言挑之，看他知不知，便當囘報。」正是：
還將反間成功，去試從㫄冷眼人。
未知肅去問孔明還是如何，且看下文分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