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奇第一種卷之十五
茂苑毛宗崗序始氏評 吳門杭永年資能氏評定
第四十九回
七星壇諸葛祭風 江口周瑜縱火
曹操假病，吉平以藥藥之而不死，不知其假；周郎眞病，孔明以不藥藥之而得生，獨識其眞。北軍之病，病在畏水，龐統鎮以金而平其水，至水症平而火症發，則水不能[01653]制矣；周郎之病，病在畏風，孔明順其氣而疏其風，使寒風息而溫風生，則風適用矣。病若周郎，人所莫識；醫如孔明，亦世所罕聞。
吾嘗讀易，觀風火之家人，火風之鼎，竊以可與赤壁之戰相況。惟孫、劉合一家，而鼎足之形成。孫之合於劉，亦如火之合於風，風因火力而風愈揚，火藉風力而火乃烈。瑜之不可無亮，猶亮之不可無瑜耳。
孔明之祭風，其孔明之用兵乎？杖劒登壇，號令嚴肅，仿佛[01654]與命將相似；按十八宿與六十四卦，仿佛與布陣相似；下一層以青紅黑白分列四方旗幟，仿佛與四路奇兵相似；中一層以五色間雜分布八方，仿佛與八路奇兵相似；上一層以四人分左右兩翼，仿佛與兩隊奇兵相似。雖未用兵，而有同於用兵者：只一百十人，不異千軍萬馬之勢。其視彼八十萬軍，不啻如腐草敗葦，繼而折之，眞不費力矣。
寫周郎用兵，不於既戰時寫之，正於將戰未戰時寫之：一[01655]寫其東風未發之前，各處打點，各人准，秣馬厲兵，治舟束甲，未戰而已勃勃乎有欲戰之勢；一寫其東風既發之後，諸將聽令，各軍赴敵，按部分班，星馳電走，將戰而已森森然有必戰之形。蓋用兵之勝，決之於將戰未戰之時，而不待於既戰之後。若但觀其戰，不過某人射某人於水中，某人砍某人於馬下而已，何以江東士氣之壯，周郎兵畧之善哉！
周郎赤壁一戰，未調破曹操之兵，而先調取孔明之兵；以[01656]水陸十隊分取八十萬人，而獨以兩隊當孔明一人，蓋以孔明一人敵，在八十萬人之上。乃八十萬人可勝，而孔明終不可勝。忌其不可勝而欲殺之，人以病周郎之刻；知其不可勝而強欲殺之，吾以笑周郎之愚。
赤壁之火，不自赤壁始，其下種在回之前矣。以江竈，以赤壁爐，而黃蓋其擔柴者，闞澤其送炭者，龐統其添油者；況更有蔣幹之乞薪於人以佐其炊，[01657]蔡之採樵於外以資其爨者乎！迨乎孔明執扇而從之，周瑜因人而熱之，而風伯施威，祝融憑怒，殆其後云。
周郎調兵分作兩段，諸葛調兵亦分作兩段，如周郎於調兵之先另取孔明，而孔明亦於調兵之後別命雲長是。然周郎既不知玄德之當結，不知孔明之不死，則不知人而亦不知天；孔明既知曹操之不死，而知雲長之必釋，則能知天而更能知人：由是觀之，則周郎之不及孔明遠甚。[01658]
寫風寫火，此卷可謂奇矣。而定謀之初，則機宻之至。周郎命各一字於掌中，孔明亦暗寫一方於紙上。而不知紙上之風，風之始；掌中之火，火之原。從來燎原之威，必始於炎炎之細；土囊之口，必始於青蘋之末，其猶此夫！
此卷寫風之將來，有無數曲折；寫風之既至，有無數點染。所云曲折者：如孔明上壇次，下壇次，並無動靜是；如等到天晚，不風起，周瑜疑惑，言此時安得有東風是；如等到更，先聽風聲響，出帳視之，旗帶忽飄[01659]西北是；如周瑜嘆詫奇，而曹操一邊之，以一陽初生，偶亦有之，不足奇是。所云點染者：如丁奉、徐盛迎風而走，守壇將士當風而立是；如趙雲扯篷，其船如飛，校望遠帆，忽而孔明已到是；如曹操月射波浪，金蛇萬道是；如黃蓋隔里放火；如風聲正，不聽得弓弦響是。至於此卷有風，却於前卷先寫霧，於後卷寫雨；其餘寫月、寫星、寫雲，不一而足：俱與風相映射。吾嘗嘆今之善畫者，能畫花、畫雲、畫月，而獨[01660]不能畫風；今讀七星壇一篇，而如乎丹青矣。
却說周瑜立於山頂，觀望良久，忽然望後而倒，口吐鮮血，不省人。左右救囘帳中。諸將皆來動問，盡皆愕然相顧曰：「江北百萬之衆虎踞鯨吞。不爭都督如此，儻曹兵一至，如之奈何？」慌忙差人申報吳侯，一面求醫調治。北軍求醫，周瑜又求醫。却說魯肅周瑜卧病，心中憂悶，來孔明，言周瑜卒病之。孔明曰：「公以何如？」肅曰：「此乃曹操之福，江東之禍。」孔明笑曰：「公瑾之病，亮亦能醫。」北軍之病，龐統醫之；周瑜之病，必須孔明治之。肅曰：「誠如此，則國家萬幸！」即請孔[01661]明同去看病。肅先入周瑜。瑜以被蒙頭而卧。肅曰：「都督病勢若何？」魯肅是眞問病。周瑜曰：「心腹攪痛，時復昏迷。」肅曰：「曾服何藥餌？」瑜曰：「心中嘔逆，藥不能下。」肅曰：「適來去望孔明，言能醫都督之病。現在帳外，煩來醫治，何如？」瑜命請入，敎左右扶起，坐於床上。孔明曰：「連日不晤君顏，何期貴體不安！」孔明是假問病。瑜曰：「『人有旦夕禍福』，豈能自保？」孔明笑曰：「『天有不測風雲』，人豈能料乎？」一語道着心病。巧絕，妙絕。瑜聞失色，乃作呻吟之聲。孔明曰：「都督心中似覺煩積否？」瑜曰：「然。」孔明曰：「必須用凉藥以解之。」瑜曰：「已服凉藥，全然無效。」[01662]孔明曰：「須先理其氣；氣若順，則呼吸之間，自然痊可。」都是隱語、妙語。瑜料孔明必知其意，乃以言挑之曰：「欲得順氣，當服何藥？」大家借病說啞謎，寫來眞是好看。孔明笑曰：「亮有一方，便教都督氣順。」此等順氣方，諒用不着陳皮幾分，烏藥幾錢也。瑜曰：「願先生賜教。」孔明索紙筆，屏退左右，宻十六字曰：
欲破曹公，宜用火攻。
萬俱，只欠東風。直是四句藥性歌，恐難經、脉訣，萬病囘春，未必有此奇方。
寫畢，遞與周瑜曰：「此都督病源。」此等病源，近世醫家寫不出。瑜驚，暗思：「孔明眞神人！早已知我心！只索以實情告之。」乃笑曰：「先生已知我病源，將用何藥治之？在危急，望即賜[01663]教。」特求急救良方。孔明曰：「亮雖不才，曾遇異人，傳授奇門遁甲天，可以呼風喚雨。雲從龍，風從虎。孔明爲卧龍，又爲嘯虎矣。都督若要東南風時，可於南屏山建一臺，名曰七星壇，高九尺，作層，用一百十人手執旗幡圍繞。亮於臺上作法，借日夜東南風，助都督用兵，何如？」病貴驅風，今反以風治病，蓋三日之風，勝於七年之艾矣。瑜曰：「休道日夜，只一夜風，可成矣。只是在目前，不可遲緩。」不欲遲而多，但願速而少，今人服藥，往往如此。孔明曰：「十一月十日甲祭風，至十日丙寅風息，如何？」周以甲子興，紂以甲子亡；赤壁之戰，幾同牧野之師。瑜聞言喜，矍然而起。只因「其風肆好」，[01664]遂爾「勿藥有喜」。便傳令差五百精壯軍士，往南屏山築壇；撥一百十人執旗守壇，聽候使令。孔明辭別出帳，與魯肅上馬，來南屏山相度地勢，令軍士取東南方赤土築壇，東南巽地，與風相取；色尚其赤，與火相照。方圓十四丈，每一層高尺，共是九尺。下一層揷十八宿旗：東方七面青旗，按角、亢、氐、房、心、尾、箕，布蒼龍之形；北方七面皂旗，按斗、牛、女、虛、危、室、壁，作玄武之勢；西方七面白旗，按奎、婁、胃、昴、畢、觜、參，踞白虎之威；南方七面紅旗，按井、鬼、柳、星、張、翼、軫，成朱雀之狀。前卷曹操用兵，用五色旗號以按五方；今孔明祭風，亦用四方旗號以按列宿：前後正相映像。第[01665]層周圍黃旗六十四面，按六十四卦，分八位而立。曹操調兵，以黑、白、青、紅列前後左右，而以黃旗立於中央；孔明祭風，以黑、白、青、紅列臺下四面，而以黃旗立於中層：前後又復映射。上一層用四人，各人戴束髮冠，穿皂羅袍，鳳衣博帶，朱履方裾。前左立一人，手執長竿，竿尖上用雞羽葆。以招風信；前右立一人，手執長竿，竿上繫七星號帶，以表風色；後左立一人，捧寶劒；後右立一人，捧香爐。曹操調兵，分水陸二處；孔明祭風，分上中下三層。曹操於水軍五隊、旱軍四隊之外，又添設兩隊；孔明於二十八宿、六十四卦之上，又設立四人。前後又相映射。壇下十四人，各持旌旗、寶蓋、戟、長戈、黃旄、白鉞、朱幡、皂纛，環繞四面。第一層用四人，第二層六十四人，第三層[01666]二十八人，今又加以二十四人，恰好是一百二十人之數。看他調度，井然不亂，參差有法，或按八方，或按七星，雖一百二十人，如有千軍萬馬之勢。孔明於十一月十日甲吉辰，沐浴齋戒，身披道衣，跣足散髪，來到壇前。儼似祈雨道士模樣。吩咐魯肅曰：「敬自往軍中相助公瑾調兵。儻亮所祈無應，不可有怪。」反說一句，愈襯下文之奇。魯肅別去。孔明囑咐守壇將士：「不許擅離方位，嗄。不許交頭接耳，嗄。不許失口亂言，嗄。不許失驚打怪。嗄。如違令者斬！」嗄。○孔明築壇祭風，與韓信登壇點將一樣聲勢。衆皆領命。孔明緩步登壇，觀瞻方位已定，焚香於爐，注水於盂，仰天暗祝。下壇入帳中少歇，令軍士更替吃飯。孔明[01667]一日上壇次，下壇次。却並不有東南風。先反寫一句，妙。且說周瑜請程普、魯肅一班軍官，在帳中伺候，只等東南風起，便調兵出；寫周瑜一面等候，十分聲勢。一面關報孫權接應。好。黃蓋已自准火船十隻，船頭宻布釘，船內裝載蘆葦乾柴，灌以魚油，上鋪硫黃、焰硝引火之物，各用青布油單遮蓋。船頭上揷青龍牙旗，船尾各繫走舸。舸，歌上聲。在帳下聽候，只等周瑜號令。又寫黃蓋一面准備，又十分聲勢。甘寧、闞澤窩盤蔡和、蔡中在水寨中，每日飲酒，不放一卒登岸。妙。周圍盡是東吳軍馬，把得水泄不通：只等帳上號令下來。又寫甘寧、[01668]闞澤一面打點，十分周宻，十分聲勢。周瑜正在帳中坐議，探來報：「吳侯船隻離寨八十五里停泊，只等都督好音。」又寫孫權一面等候，更覺十分聲勢。瑜即差魯肅遍告各部下官兵將士：「俱各收拾船隻、軍器、帆櫓等物。號令一出，時刻休違。儻有違誤，即按軍法。」又寫魯肅傳令遍告，又是十分聲勢。衆兵將得令，一個個磨拳擦掌，准廝殺。又寫衆兵將一句，加倍聲勢。是日看看近夜，天色清明，微風不動。再反寫一句，以見下文之奇。近日道士祈雨，反祈出晴來，此不能學七星壇上下半夜之孔明，只學得上半日之孔明也。瑜謂魯肅曰：「孔明之言謬矣。隆冬之時，怎得東南風乎？」再借周瑜口中極力反寫一句，以見下文之奇。○萬一此時無風奈何？或笑曰：從來南風極盛，必不[01669]慮也。肅曰：「吾料孔明必不謬談。」將近更時分，忽聽風聲響，旗幡轉動。瑜出帳看時，旗腳竟飄西北，霎時間東南風起。將寫風起，先寫聲響，次寫旗腳，以漸而來，妙甚。瑜駭然曰：「此人有奪天地造化之法、鬼神不測之術！若留此人，乃東吳禍根。及早殺却，免生他日之憂。」纔借得風來，便欲殺借風之人，周郎可謂狠矣。不知風尚能借，殺豈不能遠乎？急喚帳前護軍校尉丁奉、徐盛將：「各帶一百人。徐盛從江內去，丁奉從旱路去，都到南屏山七星壇前，休問長短，拿住諸葛亮便行斬首，將首級來請功。」周即有如此之心，所以後來有氣之禍，正該。未調各路破曹操之兵，先調兩路殺孔明之兵，周郎之視孔明，重於曹操，重於八十三萬大兵也。○今日道士求得雨，便要[01670]謝將；孔明借得風來，周郎却以斬首爲謝將：可發一大笑。將領命。徐盛下船，一百刀斧手蕩開棹槳；丁奉上馬，一百弓弩手各跨征駒：往南屏山來。讀書至此，爲孔明捏一把汗。於路正迎着東南風起。但於有火處寫風，不於無火處寫風，則疏矣。今去殺孔明，初不賴風力，而於此處閒寫一句，正見敘事筆法之宻。後人有詩曰：
七星壇上卧龍登，一夜東風江水騰。
不是孔明施妙計，周郎安得逞才能？
丁奉馬軍先到，壇上執旗將士，當風而立。又寫一句風，妙甚。丁奉下馬提劒上壇，不孔明，慌問守壇將士。荅曰：「恰纔[01671]下壇去。」周瑜旱路一軍無用。丁奉忙下壇尋時，徐盛船已到。人聚於江邊。卒報曰：「昨晚一隻快船停在前面灘口。適間却孔明披髮下船，那船望上水去。」周瑜水路一軍無用。丁奉、徐盛便分水陸兩路追襲。徐盛教拽起滿帆，搶風而使。遙望前船不遠，徐盛在船頭上高聲呌：「軍師休去！都督有請！」讀書至此，又爲孔明一急。只孔明立於船尾笑曰：「上覆都督：好好用兵；諸葛亮暫囘夏口，異日再容相。」寫得孔明從容不迫，的是妙人。徐盛曰：「請暫少住，有緊話說。」孔明曰：「吾已料定都督不能容我，必來加害，預先教趙龍來相接。將軍[01672]不必追趕。」第一次不說破，第二次方纔說破。妙甚。徐盛前船無篷，妙。只顧趕上 。看看至近，趙雲拈弓搭箭，立於船尾呌曰：「吾乃常山趙龍！奉令特來接軍師。你如何來追趕？本待一箭射死你來，顯得兩家失和氣。教你知我手段！」孔明妙在第二次方說破，趙子龍妙在第三次方說出來。言訖，箭到處，射斷徐盛船上篷索。那篷墮落下水，其船便橫。趙雲却教自己船上拽起滿帆，更妙。乘順風而去。其船如飛，追之不及。不是寫篷，是寫風。既借風破曹兵，又借風歸夏口，可謂一事兩得。岸上丁奉喚徐盛船近岸，言曰：「諸葛亮神機妙算，人不可及。更兼趙雲有萬夫不當之勇，汝[01673]知他當陽長阪時否？又將前事一提。吾等只索囘報便。」於是人囘周瑜，言孔明預先約趙雲迎接去。周瑜驚曰：「此人如此多謀，使我曉夜不安矣！」周瑜第一次調撥兩路軍出去，而丁、徐二人空身來見，竟無成功。是曹操可勝，八十三萬大兵可勝，而孔明一人必不可勝也。魯肅曰：「且待破曹之後，却再圖之。」瑜從其言，此處按下孔明一邊，以下單敘周郎調撥之事。喚集諸將聽令。先教甘寧：「帶蔡中妙甚。并降卒沿南岸而走，只打北軍旗號，直取烏林地面，正當曹操屯糧之所。深入軍中，舉火號。第一隊旱路火軍。只留下蔡和一人在帳下，我有用處。」只蔡和、蔡中二人，分作兩處用之。妙甚。第喚太史慈分付：[01674]「你可領千兵，直奔黃州地界，斷曹操合淝接應之兵，就逼曹兵，放火號。只看紅旗，便是吳侯接應之兵。」第二隊旱路火軍。這兩隊兵最遠，先發。又總敘一句，做一頓。第喚呂蒙領千兵去烏林接應甘寧，焚燒曹操寨柵。第三隊旱路火軍。第四喚淩統領千兵，直截彝陵界首，只看烏林火起，以兵應之。第四隊旱路火軍。第五喚董襲領千兵，直取陽，從川殺奔曹操寨中，看白旗接應。第五隊旱路火軍。第六喚潘璋領千兵，盡打白旗，往陽接應董襲。第六隊旱路火軍。六隊船隻各自分路去。又總敘一句，做一頓。却令黃蓋安排火船，使卒[01675]馳約曹操，今夜來降。以上先調旱路放火之軍，此處却是水路先鋒，第一個放火的。一面撥戰船四隻，隨於黃蓋船後接應。爲下文黃蓋下小船捉曹操張本。第一隊領兵軍官韓當，第隊領兵軍官周泰，第隊領兵軍官蔣欽，第四隊領兵軍官陳武：四隊各引戰船百隻，前面各擺列火船十隻。將水路火軍四隊一齊敘出，又換一樣筆法。周瑜自與程普在艨艟上督戰，徐盛、丁奉左右護衛。以上旱軍六隊。水軍連黃蓋與周瑜亦是六隊，共是十二隊；與前卷曹操水軍五隊、旱軍六隊，正復相對。只留魯肅共闞澤及衆謀士守寨。程普周瑜調軍有法，甚相敬服。忙中又與前文映合。却說孫權差使命持兵符至，說已[01676]差陸遜先鋒，直抵蘄、黃地面進兵，吳侯自後應。此處寫孫權又是兩隊。只五六萬兵，敘得嚴整有法，隱然有百萬之勢。瑜差人西山放火炮，南屏山舉號旗。各各準停當，只等黃昏舉動。甲子日夜半有風，至乙丑日黃昏發火。黃昏以前，却是周瑜一一調撥。話分兩頭。且說劉玄德在夏口專候孔明囘來，忽一隊船到，乃是公劉琦自來探聽消息。玄德請上敵樓坐定，說：「東南風起多時，龍去接孔明，至今不到，吾心甚憂。」校遙指樊口港上：「一帆風送扁舟來到，必軍師。」遙指而便到，是寫風之順也。玄德與劉琦下樓迎接。須臾船到，須臾亦是風順。孔明、龍登岸。玄德[01677]喜。問候畢，孔明曰：「且無暇告訴別。前者所約軍馬戰船，皆已辦否？」不說上項事，正作者補點上項事也。妙甚。玄德曰：「收拾久矣，只候軍師調用。」孔明便與玄德、劉琦升帳坐定，謂趙雲曰：「龍可帶千軍馬，渡江徑取烏林路，揀樹木蘆葦宻處埋伏。第一隊亦取烏林，與周瑜相合。今夜四更已後，曹操必然從那條路奔走。算定四更，則非周瑜之所及也。等他軍馬過，就半中間放起火來。雖然不殺他盡絕，殺一半。」第一隊旱路火軍。○說捉不得曹操，正爲下文關公伏筆。雲曰：「烏林有兩條路：一條通南郡，一條取荊州。不知向那條路來？」孔明曰：「南郡勢迫，曹操不敢往；必來荊州，[01678]然後軍投許昌而去。」料如指掌。雲領計去。喚張飛曰：「翼德可領千兵渡江，截斷彝陵這條路，去葫蘆谷口埋伏。第二隊亦取彝陵，與周瑜相合。曹操不敢走南彝陵，必望北彝陵去。來日雨過，必然來埋鍋造飯。預知有雨，更非周瑜之所及也。只看烟起，便就山邊放起火來。雖然不捉得曹操，翼德這場功料不。」第二隊旱路火軍。○又說捉不得曹操，正爲下文關公伏筆。飛領計去。喚糜竺、糜芳、劉封人各駕船隻，遶江剿擒敗軍，奪取器械。第一隊水軍。人領計去。孔明起身，謂公劉琦曰：「武昌一望之地。最緊要。公便請囘，率領所部之兵，陳於[01679]岸口。操一敗，必有逃來者，就而擒之，却不可輕離城郭。」第二隊水軍。劉琦便辭玄德、孔明去。孔明謂玄德曰：「主公可於樊口屯兵，憑高而望，坐看今夜周郎成功。」前遣過兩路旱軍，兩路水軍，却於此處故作一頓，獨留一隊旱軍在後，與前周瑜調撥大是不同。時雲長在側，孔明全然不睬。本要重用他，却反不睬他。妙甚。雲長忍耐不住，乃高聲曰：「關某自隨兄長征戰，許多年來未嘗落後。今日逢敵，軍師却不委用，此是何意？」待關公自問，妙甚。無此憤激，不見後文之奇。孔明笑曰：「雲長勿怪！某本欲煩足下把一個最緊要的隘口，怎奈有些違碍，不敢教去。」不即一口說出，妙甚。無此留難，不見後文之奇。雲長[01680]曰：「有何違碍？願即諭。」孔明曰：「昔日曹操待足下甚厚，足下當有以報之。今日操兵敗，必走華容道。若令足下去時，必然放他過去。因此不敢教去。」言公必放者，不是激之使不放，正料定其必不肯不放也。雲長曰：「軍師好心多！當日曹操果是重待某，某已斬顏良，誅文醜，解白馬之圍，報過他。今日撞，豈肯放過！」前既憤激，此又辨白，愈顯後文之奇。孔明曰：「倘若放時，却如何？」雲長曰：「願依軍法！」孔明曰：「如此，立下文。」雲長便與軍令狀。此寫關公之决。雲長曰：「若曹操不從那條路上來，如何？」孔明曰：「我亦與你軍令狀。」此寫孔明之智。雲長喜。孔明曰：「雲長可[01681]於華容路高山之處，堆積柴草，放起一把火烟，引曹操來。」周郎既以火逐之，孔明又以火迎之。周郎善於用火，孔明更工於用火也。雲長曰：「曹操望烟，知有埋伏，如何肯來？」孔明笑曰：「豈不聞兵法虛虛實實之論？操雖能用兵，只此可以瞞過他。他烟起，將謂虛張聲勢，必然投這條路來。奇絕，妙絕。將軍休得容情。」前既留難，此又切囑，愈顯後文之奇。雲長領將令，引關平、周倉并五百校刀手，投華容道埋伏去。前寫周瑜調撥，後寫孔明調撥，至此方完。玄德曰：「吾弟義氣深重，若曹操果然投華容道去時，只恐端的放。」不惟孔明料之，玄德已料之矣。孔明曰：「亮夜觀乾象，操賊未合身亡。[01682]留這人情，敎雲長做，亦是美。」孔明既知人，又知天。玄德曰：「先生神算，世所罕及！」孔明遂與玄德往樊口，看周瑜用兵，留孫乾、簡雍守城。此俗諺所云「雲端裏看廝殺」也。却說曹操在寨中，與衆將商議，只等黃蓋消息。當日東南風起甚緊。程昱入告曹操曰：「今日東南風起，宜預提防。」程昱亦甚精細。操笑曰：「冬至一陽生。來復之時，安得無東南風？何足怪。」若曹操見風而驚，便不奇矣。正妙在處之泰然，乃見後文之出其不意也。軍士忽報江東一隻船來到，說有黃蓋宻。操急喚入。其人呈上。中訴說：「周瑜關防得緊，因此無計脫身。今有鄱陽湖新運到糧，周瑜[01683]差蓋巡哨，已有方便。好歹殺江東名將，獻首來降。只在今晚更，船上揷青龍牙旗者，即糧船。」火軍當揷紅旗，而用青旗者何也？曰：水生火也。曹軍黃旗居中，而以青旗勝之，木尅土也。操喜，遂與衆將來水寨中船上，觀望黃蓋船到。且說江東。天色向晚，周瑜喚出蔡和，令軍士縛倒。和呌：「無罪！」瑜曰：「汝是何等人，敢來詐降！吾今缺少福物祭旗，願借你首級。」送箭人情，已令江東拜賜；祭旗福物，又承曹操饋來。和抵賴不過，呌曰：「汝家闞澤、甘寧亦曾與謀！」可發一笑。瑜曰：「此乃吾之所使。」蔡和悔之無及。瑜令捉至江邊皂纛旗下，奠酒燒紙，一刀斬蔡和，用血祭旗畢，便[01684]令開船。黃蓋在第隻火船上，獨披掩心，手提利刃，旗上「先鋒黃蓋」。蓋乘一天順風，望赤壁進發。周瑜既獻了活三牲，黃蓋便去燒順風紙矣。是時東風作，波浪洶湧。操在中軍，遙望隔江，看看月上，照耀江水，如萬道金蛇，翻波戲浪。偏有閒筆寫月、寫波，以點染風勢。操迎風笑，自以得志。此時老奸尚在夢中。忽一軍指說：「江南隱隱一簇帆幔，使風而來。」操凭高望之。報稱：「皆揷青龍牙旗。內中有旗，上先鋒黃蓋名字。」操笑曰：「公覆來降，此天助我！」來船漸近。程昱觀望良久，謂操曰：「來船必詐。且休教近寨。」北軍未嘗無人。操曰：「何以知之？」程昱[01685]曰：「糧在船中，船必穩重；今觀來船，輕而且浮。更兼今夜東南風甚緊，倘有詐謀，何以當之？」可惜知覺得遲了。操省悟，有曹操大笑，乃見下文之奇；有曹操省悟，更見下文之奇。便問：「誰去止之？」文聘曰：「某在水上頗熟，願請一往。」言畢，跳下船，用手一指，十數隻巡船隨文聘船出。聘立於船頭，呌：「丞相鈞旨：南船且休近寨，就江心拋住。」衆軍齊喝：「快下篷！」言未絕，弓弦響處，文聘被箭射中左臂，倒在船中。受了十萬枝箭後，先有此一箭囘禮。船上亂，各自奔囘。南船距操寨止隔里水面。黃蓋用刀一招，前船一齊發火。火趂風威，風助火勢，船如箭發，烟焰[01686]漲天。十隻火船，撞入水寨，寫火猛、風猛、船猛、人猛，十分聲勢。曹寨中船隻一時盡着；被鐵環鎖住，無處逃避。方見連環計之好。隔江砲響，四下火船齊到，但江面上，火逐風飛，一派通紅，漫天徹地。適纔見萬道金蛇，此時却變作千條火龍矣。曹操囘觀岸上營寨，幾處烟火。黃蓋跳在船上，背後數人駕舟，冒烟突火，來尋曹操。操勢急，方欲跳上岸，忽張遼駕一腳船，扶操下得船時，那只船，已自着。前以五十隻小船爲往來巡警之用，至此却爲曹操救命之用。張遼與十數人保護曹操，飛奔岸口。黃蓋望穿絳紅袍者下船，料是曹操，乃催船速進，手提利刃，[01687]高聲呌：「曹賊休走！黃蓋在此！」操呌苦連聲。張遼拈弓搭箭，覷着黃蓋較近，一箭射去。此時風聲正，黃蓋在火光中，那裡聽得弓弦響，正中肩窩，翻身落水。正寫曹操被火，忽寫黃蓋落水。正快意時，又見此不快意事，令人閱至此，不得不急欲看後文也。正是：
火厄盛時遭水厄，棒瘡愈後患金瘡。
未知黃蓋性命如何，且看下文分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