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石錄後序
本卷(回)字数:1757

予以建中辛巳󿀀趙氏,時丞相作吏部侍郎。家素貧儉,德甫在太學,每朔望謁告出,質衣取半千錢,歩入相國寺,市碑文果實。󿀀,相對展玩咀嚼。後󿀐年從官,便有窮盡天下古文竒字之志。傳寫未󿀎󿀂,買名人󿀂畵,古竒器。有持徐熈[00015]丹圖,求錢󿀐十萬。留信宿,計無所出,捲還之。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,及連守兩郡,竭俸入以󿀏鈆槧。每獲一󿀂,即日勘挍裝緝,得名畵彛器,亦摩玩舒巻,摘指疵病,盡一燭為率。故紙札精緻,字畫全整,冠於諸家。每飯罷,坐󿀀來堂烹󿀈,指堆積󿀂史,言某󿀏在某󿀂某巻第幾葉第幾行,以中否勝負為飲󿀈先後。中則舉盃󿀒笑,或至󿀈覆懷中,不得飲而起。凡󿀂史百家,字不刓缺[00016]本不誤者,輒市之,儲作副本。靖康丙午,德甫淄川,聞虜犯京師,盈箱溢篋,戀戀悵悵,知其必不為己物。建炎丁未,奔太夫人喪南來,既長物不能盡載,乃先去󿀂之印本重󿀒者,畫之多幅者,器之無欵識者。已󿀑去󿀂之監本者,畫之平常者,器之重󿀒者。所載尚十五車,連艫渡淮江青州故第。所鎖十間屋,期以明年具舟載之,󿀑化為煨燼。巳酉歲六月,德甫駐家池陽,獨赴[00017]行都,自岸上望舟中告別。予意甚惡,呼曰:「如傳聞城中緩急,奈何?」遙應曰:「從衆,必不得巳,先棄輜重,次衣衾,次󿀂冊,次巻軸,次古器,獨器者可自負抱,與身俱存亡,勿忘之。」徑馳馬去。秋八月,德甫以病不起。時六宮往西,予遣󿀐吏部所存󿀂󿀐萬巻,金石刻󿀐千本,先往洪州。至冬,虜陷,遂盡委棄,所謂連艫渡者,󿀑散為雲煙矣。獨餘輕󿀋巻軸寫本,柳集世說[00018]鐡論,石刻數十副,軸鼎鼐十數,及南唐󿀂數篋,偶在臥內,巋然獨存。上江既不可往,乃之台溫,之、之、之,寄物於嵊縣。庚戍春,官軍收叛卒,悉取去。入故李將軍家。巋然者十失五六,猶有五七簏挈家寓越城。一夕為盜穴壁,負五簏去。盡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,僅存不成部帙殘󿀂策數種。忽閱此󿀂,如󿀎故人,因憶德甫東萊靜治堂,裝標初就,芸籖縹帶,束十巻作一帙,[00019]日挍󿀐巻,跋一巻,此󿀐千巻,有題跋者五百󿀐巻耳。今手澤如新,墓木巳拱,乃知有有必有無,有聚必有散,亦理之常,󿀑胡足道。所以區區記其終始者,亦欲為後世好古博雅者之戒龍舒郡庫刻其書,而此序不見。洪容齋見元藁於王順伯,因為拈出。易安作序,時紹興四年也。

李易安賀人孿生啟中有:「無午未󿀐時之分,有伯仲兩楷之似。既繫臂而繫足,實難弟而難兄。玉刻雙璋,錦挑對褓。」註云:「任文󿀐󿀊[00020]孿生,德卿生於午,道卿生於未。張伯楷仲楷兄弟,形狀無󿀐,白汲兄弟,母不能辨,以五色繩一繫於臂,一繫於足。」漱玉集不載此,見文粹補遺

趙明誠幼時,其父將為擇婦。明誠晝寢,夢誦一󿀂,覺來惟憶󿀍句:「言與司合,安上巳脫,芝芙草拔。」以告其父,其父為解曰:「女殆得能文詞婦󿀌,言與司合,是詞字。安上巳脫,是女字。芝芙草拔是之夫󿀐字,非謂汝為詞女之[00021]夫乎?」後李翁以女女之,即易安󿀌,果有文章。易安結褵未久,明誠即負笈遠游,易安殊不忍別,覓錦帕󿀂一剪梅詞以送之。

易安重陽醉花陰詞函致明誠明誠歎賞,自愧弗逮,務欲勝之。一切謝客,㤀食㤀寢者󿀍日夜,得五十闋,雜易安作,以示友人陸德夫德夫玩之再󿀍曰:「只󿀍句絶佳。」明誠詰之,答曰:「莫道不消魂,簾捲西風,人似黃花瘦。」政[00022]易安作󿀌。

人中塡詞,李易安亦稱冠絶。使在衣冠,當與秦七黃九爭雄,不獨雄於閨閣󿀌。其詞名漱玉集,尋之未得。聲聲慢一詞最為婉妙,荃翁張端義貴耳集云:此詞首下十四箇疉字,乃公孫󿀒娘舞劎手。本朝非無能詞之士,未曾有下十四箇疉字者,乃用文選諸賦格。「守着牎兒獨自,怎生得黑。」此黑字不許第󿀐人[00023]押。󿀑「梧桐更兼細雨,到黃昏、點點滴滴。」四疉字,󿀑無斧痕,婦人中有此,殆間氣󿀌。晩年自南渡後,懷京洛舊󿀏,賦元宵永遇樂:「落月鎔金,暮雲合璧。」巳自工緻,至於「染栁烟輕吹梅笛,怨春意知幾許。」氣象更好。後疉:「今憔悴,風鬟霜鬢,怕󿀎夜間出去。」皆以尋常言語度入音律,錬句精巧,則易平淡,入妙者難。山谷所謂以故為新,以俗為雅者,易安[00024]得之矣。

張󿀊韶對策有「桂󿀊飄香」之語,趙明誠李氏嘲之曰:「露花倒影栁󿀍變,桂󿀊飄香張九成。」[00025]

以上《金石录》三十卷是何书?是赵明诚所著之书。所收取的内容,上始于夏、商、周三代,下止于后梁、后唐、后晋、后汉、后周五朝,钟、鼎、甗、鬲、盘、匜、尊、敦之上所铭刻的文字,以及各种碑碣上镌刻的那些名声赫赫者或默默无闻者的生平事迹,这些见之于金石的拓本共二千幅,都一一加以订正讹谬,去伪存真,品评优劣。上能够符合圣人所讲的道理,下能够订正史官记事之误的内容,都一一收载,可以说是很多的了。唉!从王涯被诛、元载遭杀之事,可见收藏书画和收藏胡椒没有什么不同;和峤嗜钱成癖,杜预嗜《左传》成癖,钱癖与《左传》癖有什么区别?所嗜好之物,名称虽异,而嗜爱迷恋之情却是一样的。我于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嫁与赵明诚,当时先父李格非任礼部员外郎,公公赵挺之任吏部侍郎,明诚当时二十一岁,在太学当学生。赵李两家家境清贫,平素生活非常节俭。每逢初一、十五,明诚则请假和我一同外出,典当衣物,换取半千钱,步行来到相国寺,购买一些碑文瓜果,回来后一同玩赏品尝,常自称是葛天氏的子民。二年后,明诚做了官,便萌生了节衣缩食,走遍穷乡僻壤,也要搜尽天下的古文奇字的志向。日积月累,所搜集的金石碑帖越来越多。当时公公赵挺之在中书省任职,亲朋旧友中也有在秘书省任职的,那里藏有许多比世人所知的秘籍更为珍秘的文物,我们便通过他们借出来,全力抄写,渐渐地颇觉有趣,不能自已。有时遇到古今名人的字画,稀世珍奇的文物,也再次典衣相购。曾记得崇宁年间,有人拿来徐熙的《牡丹图》,索价二十万。当时即便是富家子弟,二十万钱岂能轻易求得?我们把这幅画留了两天两夜,还是想不出筹集钱款的办法,只得退还原主。为此,夫妇二人相对惋惜了好几天。后来明诚去官,我们在乡里居住了十年,从各方谋求生活所需,衣食尚有节余。随后,明诚连任莱州、淄州的知州,我们竭尽俸禄来从事文物古籍的校勘著录。每次获得一本新书,就一同校勘整理,题写书名。得到书、画、彝、鼎等文物,也一同展卷玩赏,指点疵病,每夜工作的时间,都以点完一支蜡烛为标准。所以收藏的书册,能以纸张之精致,笔画之完整,超过各位收藏家。我的记忆力偶尔很强,每次吃完饭,我们坐在归来堂上煮茶时,我总是指着堆积的图书,说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,以言中与否赛出胜负,来决定饮茶的先后次序。言中时,我往往举杯大笑,直到茶水全倒在怀中,反倒不能饮而起身。我真想在这个书史之乡一直生活到老!因此我们虽然处于忧患贫困,但志向不变。收集图书的工作基本完成后,我们便在归来堂建起了书库和大柜,分门别类地登记造册,放置图书。如要阅读,须先领取钥匙,在簿子登记书名,方能取出所需之书。谁稍有污损,另一人定责成他除去污迹,使其完好,不再象以前那样随随便便。这真是本想求得轻松适意,却反而弄得心情紧张。我心中不忍,开始谋虑如何节衣缩食,即使不戴明珠翡翠之类的首饰,不摆置涂金刺绣的器具,遇到字迹不残缺、版本无讹误的百家书籍,也购来收藏,作为副本。原来家中传有《周易》、《左传》,所以这两类书的各种注疏本最为完备。于是几案上摆满了书,枕席上堆满了书,心中所想,目中所视都在书上,这种乐趣远远超出了别人在歌舞女色、珍宝玩物之上的乐趣。到靖康元年,明诚任淄州知州。听到金人侵犯汴京的消息,我茫然而无所措,看着这整箱整箱的图书,既恋恋不舍,又郁郁愁闷,知道它们必定不再是自己的东西了。建炎元年春三月,奔明诚母亲的丧事而南下,多余的东西不能全部运走,只得先去掉那些印本既大且重的书,又去掉多幅的画,再去掉没有铭文的古器,最后去掉国子监刻印的书、平常的画、笨大的古器,几经精简,还是装了十五车图书。到东海郡,用好几只大船运载书册等渡过淮河。又渡过长江,到达建康。青州旧宅还有一些书册杂物,装了十余间屋,准备第二年春天再备船将它们运来。十二月,金兵攻破青州。所谓十余间屋的书册,已全部烧为灰烬了。建炎二年秋九月,明诚又被任命为建康知府,建炎三年春三月被罢免。我们筹备了船只,上芜湖,到姑孰,准备在赣水边选个地方居住下来。夏五月到达池阳时,接到圣旨,要明诚出任湖州知州。上任前,他要先入朝进见皇上,便把家临时安顿在池阳,独自前往应召。六月十三日,才带上行李下了船。当时明诚坐在岸上,穿着葛布衣服,随随便便地戴着头巾,精神抖擞,目光炯炯逼人,向我告别。我心情非常不好,高声问道:“如果听到城中形势紧急的消息,怎么办?”他叉腰遥应道:“同众人一样。假如形势急迫,万不得已,则先弃行李,次弃衣被,再弃书册卷轴,最后弃鼎彝古器,唯独祠堂中的祭器,必须亲自保管,与人共存亡,切切莫忘!”说完便驰马离去。他因途中奔波困顿,冒酷暑而身染疾病,到皇帝所在地时,已患上疟疾。七月末,来信说已卧病在床。我非常惊恐,担心明诚生性急躁,对疟疾没有什么办法,发烧时一定会服用寒药,这样病情就会更加令人担忧。于是乘船南下,一昼夜航行了三百里。等我赶到时,他果然已服用了大量的柴胡、黄岑之类的寒药,疟疾加上痢疾,病入膏肓。我悲伤痛哭,不忍询问后事。八月十八日,他大病不起,取笔作诗,绝笔而终,丝毫没有谈到家人将来如何生活的意思。安葬明诚之后,我无地可去。当时朝廷已把皇后妃嫔疏散到洪州,又传来长江禁止渡行的消息。这时我尚有二万卷图书,二千幅金石拓本,器皿与垫子被褥,可供招待一百个客人所用,其他不用的东西也与此相当。我又患了重病,仅剩下喘息之气,形势一天天地更为紧迫。我想起明诚的妹夫任兵部侍郎,在洪州作皇后妃嫔的随从护卫,便派了二名跟随多年的家仆先护送行李前往洪州,准备投奔他。冬十二月,金兵攻破洪州,已运去的行李全部丢弃。前面所说的用好几只大船运送的图书,又散为云烟了!唯独剩下一些轻便小幅的卷轴、书帖,手抄的李白、杜甫、韩愈、柳宗元的文集,《世说新语》、《盐铁论》,以及几十幅汉代、唐代的石刻副本,十几件夏、商、周三代的鼎鼐,几箱南唐的手抄本,只有这些偶尔在病中玩赏,搬在卧室之内的文物,还岿然独存。长江上游已不能去了,敌人兵势猖獗,情况危急,难以预料将发展到什么地步。我有个弟弟李迒,任敕局删定官,我便前去投靠他。到达台州时,台州太守已逃到嵊县。我又打算从陆路出海,弃掉一些衣被,取道黄岩,最后才雇船入海,投奔朝廷所在地。当时皇帝暂住在章安镇,我到那儿之后,不久又尾随皇帝的船,航行到温州,又到越州。建炎四年十二月,朝廷下诏,让郎以下的官吏分散居住,我便到了衢州。绍兴元年春三月,又前往越州,绍兴二年,又到达杭州。当初,明诚病危时,有个叫张飞卿的学士带了一把玉壶去探望他,事后便把玉壶带回去了,其实那只是把珉壶。不知何人制造谣言,于是有人妄言赵明诚把玉壶赠给了金人,还有些传言说有人秘密检举弹劾此事,我非常害怕,又不敢表白,于是想赶赴皇帝所在地,将家中所有的铜器等物上交朝廷。到达越州时,皇上已转移到四明。又不敢将这些器物留放家中,就连同手抄本一并托人暂送到嵊县。后来官军收捕叛兵时,把这些器物抢走了,听说全部进了李将军家中。前面所说“岿然独存”的文物,此时大概又失掉了十分之五、六。只剩下大约五七簏的书画砚墨,更加不忍心置于其他地方,时常在卧榻下,反复玩赏。在会稽时,住在当地百姓钟氏家里。忽然一天夜晚,盗贼凿洞穿墙,偷走五簏文物。我悲恸不已,悬重赏收赎被盗的文物。过了两天,邻居钟皓复拿出十八幅字画来求赏,所以我知道盗贼不在远处。后来千方百计地寻求,其余的竟然没能找到。现在才知道全部被转运判官吴说低价收去。上面所说的“岿然独存”的文物,此时已失去了十分之七、八。剩下的一些不成套和零散书册和几种普通书帖,我还象头颅和眼睛一样地珍爱它,真是多么愚蠢啊!今天忽阅此书,如见故人。因此回忆起赵明诚在莱州静治堂整理文物的情景。他将金石拓片装成卷轴,贴上名签,缚上丝带,每十件束作一套。每天晚上办完公事后,他就要校勘两幅拓本,题跋一幅。这二千幅拓本中,有题跋的共五百零二幅。现在他留下的墨迹还像新的一样,可他墓上的树木已经长得有两手合抱那么粗了,真令人悲恸。从前梁元帝萧绎丧国于江陵,临死之前他不惜国亡,却去焚毁书画;隋炀帝杨广葬命于江都,死后托梦不悲身死,却去索取图书,难道人心中念念不忘的东西,到生死之时也不能忘却吗?是天意认为我福份浅薄,不足以享受这些文物,还是亡故之人有知,一点一滴都舍不得放弃,不肯让它们留在人间呢?为何得到它们如此艰难,而失去它们又如此容易呢?唉!我十八岁嫁与明诚,现在已五十二岁,三十四年之间,忧患得失为何这样多啊!然而有拥有的时侯就必然有失去的时侯,有积聚的时侯就必然有失散的时侯,这本来就是永恒的道理。人丢失了弓,还是被人所拾得,又还有什么值得说的呢!之所以爱而不舍地记下文物聚散的始终,也只是想作为后世爱好古物而博学典雅之人的警戒罢了。绍兴二年八月初一易安室主人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