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惠王章句上凡七章
孟梁惠王。王曰：「叟不遠千里而來，亦將有以利吾國乎？」孟對曰：「王何必曰利？亦有仁義而已矣。王曰『何以利吾國』？夫曰『何以利吾家』？士庶人曰『何以[00293]利吾身』？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。萬乗之國弒其君者，必千乗之家；千乗之國弒其君者，必百乗之家。萬取千焉，千取百焉，不不多矣。苟後義而先利，不奪不饜。未有仁而遺其親者，未有義而後其君者。王亦曰仁[00294]〇孟梁惠王，王立於沼上，顧鴻鴈麋鹿，曰：「賢者亦樂此乎？」孟對曰：「賢者而後樂此，不賢者雖有此，不樂。詩云：『經始靈臺，經之營之，庶民攻之，不日成之。經始勿亟，庶民來。王在靈囿，麀鹿攸[00295]伏，麀鹿濯濯，白鳥鶴鶴。王在靈沼，於牣魚躍。』文王以民力臺沼。而民歡樂之，謂其臺曰靈臺，謂其沼曰靈沼，樂其有麋鹿魚鼈。古之人與民偕樂，故能樂。湯誓曰：『時日害喪？予及女偕亡。』民欲與之偕亡，雖有臺池鳥[00296]獸，豈能獨樂哉？」〇梁惠王曰：「寡人之於國，盡心焉耳矣。河內凶，則移其民於河東，移其粟於河內。河東凶亦然。察鄰國之政，無如寡人之用心者。鄰國之民不加少，寡人之民不加多，何？」孟對曰：「王好戰，請以戰喻。填[00297]然鼓之，兵刃既接，棄甲曳兵而走。或百步而後止，或五十步而後止。以五十步笑百步，則何如？」曰：「不可，直不百步耳，是亦走。」曰：「王如知此，則無望民之多於鄰國。不違農時，穀不可勝食；數罟不入洿池，魚鼈不可勝[00298]食；斧斤以時入山林，材木不可勝用。穀與魚鼈不可勝食，材木不可勝用，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。養生喪死無憾，王道之始。五畝之宅，樹之以桑，五十者可以衣帛矣；雞豚狗彘之畜，無失其時，七十者可以食肉[00299]矣；百畝之田，勿奪其時，數口之家可以無飢矣；謹庠序之教，申之以孝悌之養，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。七十者衣帛食肉，黎民不飢不寒，然而不王者，未之有。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，塗有餓莩而不知發；人死，則曰：『非[00300]我，歲。』是何異於刺人而殺之，曰：『非我，兵。』王無罪歲，斯天下之民至焉。」〇梁惠王曰：「寡人願安承教。」孟對曰：「殺人以梃與刃，有以異乎？」曰：「無以異。」「以刃與政，有以異乎？」曰：「無以異。」曰：「庖有肥肉，廐有肥馬，民有[00301]飢色，野有餓莩，此率獸而食人。獸相食，且人惡之。民父母，行政不免於率獸而食人。惡在其民父母？仲尼曰：『始作俑者，其無後乎！』其象人而用之。如之何其使斯民飢而死？」〇梁惠王曰：「晉國，天下莫強焉，[00302]叟之所知。及寡人之身，東敗於齊，長死焉；西喪地於秦七百里；南辱於楚。寡人恥之，願比死者一洒之，如之何則可？」
孟對曰：「地方百里而可以王。王如施仁政於民，省刑罰，薄稅斂，深耕易耨。壯者以暇日脩其孝悌[00303]忠信，入以其父兄，出以其長上，可使制挺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。彼奪其民時，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，父母凍餓，兄弟妻離散。彼陷溺其民，王徃而征之，夫誰與王敵？故曰：『仁者無敵。』王請勿疑！」〇孟梁襄[00304]王。出，語人曰：「望之不似人君，就之而不所畏焉。卒然問曰：『天下惡乎定？』吾對曰：『定于一。』『孰能一之？』對曰：『不嗜殺人者能一之。』『孰能與之？』對曰：『天下莫不與。王知夫苗乎？七八月之間旱，則苗槁矣。天油然作雲，沛然下雨，[00305]則苗浡然興之矣。其如是，孰能禦之？今夫天下之人牧，未有不嗜殺人者，如有不嗜殺人者，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。誠如是，民之，由水之就下，沛然誰能禦之？』」〇齊宣王問曰：「齊桓、晉文之可得聞乎？」孟[00306]對曰：「仲尼之徒無道桓、文之者，是以後世無傳焉。臣未之聞。無以，則王乎？」曰：「德何如，則可以王矣？」曰：「保民而王，莫之能禦。」曰：「若寡人者，可以保民乎哉？」曰：「可。」曰：「何由知吾可？」曰：「臣聞之胡齕曰，王坐於堂上，有牽牛[00307]而過堂下者，王之，曰：『牛何之？』對曰：『將以釁鐘。』王曰：『舍之！吾不忍其觳觫，若無罪而就死地。』對曰：『然則廢釁鐘與？』曰：『何可廢？以羊易之！』不識有諸？」曰：「有之。」曰：「是心足以王矣。百姓皆以王愛，臣固知王之不忍。」王曰：[00308]「然。誠有百姓者。齊國雖褊，吾何愛一牛？即不忍其觳觫，若無罪而就死地，故以羊易之。」曰：「王無異於百姓之以王愛。以易，彼惡知之？王若隱其無罪而就死地，則牛羊何擇焉？」王笑曰：「是誠何心哉？我非愛其[00309]財。而易之以羊，宜乎百姓之謂我愛。」曰：「無，是乃仁術，牛未羊。君之於禽獸，其生，不忍其死；聞其聲，不忍食其肉。是以君遠庖廚。」王說曰：「詩云：『他人有心，予忖度之。』夫之謂。夫我乃行[00310]之，反而求之，不得吾心。夫言之，於我心有戚戚焉。此心之所以合於王者，何？」曰：「有復於王者曰：『吾力足以舉百鈞』，而不足以舉一羽；『明足以察秋毫之末』，而不輿薪，則王許之乎？」
曰：「否。」「今恩足以及禽獸，而功不至於[00311]百姓者，獨何與？然則一羽之不舉，不用力焉；輿薪之不，不用明焉，百姓之不保，不用恩焉。故王之不王，不，非不能。」曰：「不者與不能者之形何以異？」曰：「挾太山以超北海，語人曰『我不能』，是誠不能。[00312]長者折枝，語人曰『我不能』，是不，非不能。故王之不王，非挾太山以超北海之類；王之不王，是折枝之類。老吾老，以及人之老；幼吾幼，以及人之幼。天下可運於掌。詩云：『刑于寡妻，至于兄弟，以御于家邦。』言舉斯[00313]心加諸彼而已。故推恩足以保四海，不推恩無以保妻。古之人所以過人者無他焉，善推其所而已矣。今恩足以及禽獸，而功不至於百姓者，獨何與？權，然後知輕重；度，然後知長短。物皆然，心甚。王請度之！抑王[00314]興甲兵，危士臣，構怨於諸侯，然後快於心與？」王曰：「否。吾何快於是？將以求吾所欲。」曰：「王之所欲可得聞與？」王笑而不言。曰：「肥甘不足於口與？輕煖不足於體與？抑采色不足視於目與？聲音不足聽於耳與？便嬖[00315]不足使令於前與？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，而王豈是哉？」曰：「否。吾不是。」曰：「然則王之所欲可知已。欲辟土地，朝秦楚，莅中國而撫四夷。以若所求若所欲，猶緣木而求魚。」王曰：「若是其甚與？」曰：「殆有甚焉。緣木[00316]求魚，雖不得魚，無後災。以若所，求若所欲，盡心力而之，後必有災。」曰：「可得聞與？」曰：「鄒人與楚人戰，則王以孰勝？」曰：「楚人勝。」曰：「然則固不可以敵，寡固不可以敵衆，弱固不可以敵强。海內之地方千里者九，齊集[00317]有其一。以一服八，何以異於鄒敵楚哉？盖亦反其本矣。今王發政施仁，使天下仕者皆欲立於王之朝，耕者皆欲耕於王之野，商賈皆欲藏於王之市，行旅皆欲出於王之途，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於王。其若是，孰[00318]能禦之？」王曰：「吾惛，不能進於是矣。願夫輔吾志，明以教我。我雖不敏，請嘗試之。」
曰：「無恒產而有恒心者，惟士能。若民，則無恒產，因無恒心。苟無恒心，放辟，邪侈，無不已。及陷於罪，然後從而刑之，是罔民。焉有仁人[00319]在位，罔民而可？是故明君制民之產，必使仰足以父母，俯足以畜妻，樂歲終身飽，凶年免於死亡。然後驅而之善，故民之從之輕。今制民之產，仰不足以父母，俯不足以畜妻，樂歲終身苦，凶年不免於[00320]死亡。此惟救死而恐不贍，奚暇治禮義哉？王欲行之，則盍反其本矣。五畝之宅，樹之以桑，五十者可以衣帛矣；雞豚狗彘之畜，無失其時，七十者可以食肉矣；百畝之田，勿奪其時，八口之家可以無飢矣；謹庠序之教，申之[00321]以孝悌之義，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。老者衣帛食肉，黎民不飢不寒，然而不王者，未之有。」
孟卷之一[00322]
